顾明远不想将大好的周末被汪清早占用,站起身来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自认为达到目的的我早连忙起身告辞。坐进新买的奔驰轿车,他让司机直接将车开到中商广场,豪气地给顾小满买了一条分量十足的黄金链子。这既是即时奖赏,也是一条无形的锁链,提醒顾小满要继续做好他那位“原则性极强”的弟弟的工作。
顾小满当然明白老板的意图。将汪清早送回公司后,立即折返回到弟弟的家中,走进厨房开始和面,说是要给弟弟做一顿老家的“包面”解馋。
对于二姐的折返,顾明远十分高兴。不仅可以大饱口福,关键是还可以将自己已经酝酿了一年的设想和二姐好好聊聊。
父亲顾有余去世前,专门给儿子交代了一项任务:千万不能让汪清早破坏了二姐顾小满的家庭。细心的顾明远早就从汪清早的眼神中看出,他就像一只盘踞在暗处的蜘蛛,正不怀好意地编织着网,试图把二姐牢牢网住。想起父亲临终时的交代,也为了二姐自己的前程,顾明远一直在悄悄替她谋划一条独立的生路。半年前的一次中学同学聚会时,顾明远无意中从已是副县长的老同学许锐那里得知,目前县里正在制定一项推动全域旅游的发展规划,乡村旅游是其中的重点,政策扶持力度空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明远立刻想到了老家顾家老屋——村前一里地是拥有千年古寺的斗方山,村后是水面阔大环境清幽的枞树湾。这样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不就是天然的发展乡村旅游的地方吗?顾明远的脑海里立刻跳出二姐顾小满的身影来。以她的聪明以及在武汉打工这些年的眼界和经验,简直是发展乡村旅游的不二人选呀。如果能促成二姐回乡创业,既能远离汪清早的纠缠,又能在家乡赚钱顾家,这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吗?自打那以后,顾明远两次专程回到县里想许锐请教和求助。许锐读书时受过顾明远不少的照应,至今对这份感情依然惦记在心,答应只要顾小满愿意回来,就会用足政策支持她。
趁着帮二姐打下手的机会,顾明远一边剥着蒜,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二姐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公司高管了,收入水涨船高,看你这架势,怕是有点乐不思蜀了吧?”
顾小满正调着肉馅的手顿了顿,筷子尖在盆沿上轻轻一磕。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幽幽地望向窗外,声音里透着一股卸下伪装后的疲惫:“你两个外甥……还在老家天天盼着妈呢。你说,我这心,真能放下吗?”
顾明远趁势将剥好的蒜放进碗里,语气诚恳了几分:“那……,二姐你有没有考虑过,回去自己干点事业?这样还能照顾到家里。”
“你呀,又来拿你二姐寻开心。”顾小满侧过头斜睨了弟弟一眼,嘴角扯出一丝无奈,随即化为一声轻叹,“自己干?谈何容易。老家哪有这样的平台。”
“这么说,”顾明远故意盯着她,话里带着探究:“是舍不得汪总还有这份高收入了?”
顾小满像是被问住了,拿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没有动作。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辩解,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那沉默里,既有对现实安稳的不舍,更有对远方骨肉的愧疚,两种情绪在她心里反复撕扯,让她进退两难。
见时机成熟,顾明远将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
顾小满的眼睛像通了电的灯泡“唰”地亮了起来。低头思忖片刻后将手中的肉馅丢进盆里嚷道:“诶,你还别说,这确实是一个好弄得的机会啊。”她掰着满是面粉的手指头,越说越激动:“咱们家离斗方山和枞树湾都那么近,风景多好啊。要是搞民宿,搞旅游,应该能火呀。前几天我陪汪老板去江夏那边的民宿吃饭,我的天,人山人海,那叫一个热闹啊。”
看着二姐眼里闪烁的精光,顾明远心中暗喜,故意激将:“哟,那你舍得汪清早开的高管收入呀。”
“去你的!”顾小满知道弟弟这是话里有话,轻轻踢了他一脚后说道:“你当你二姐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傻女人?汪总对我不薄,但他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我比谁都清楚。”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醒了过来:“能够干一番自己的事业一直就是我的梦想,只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能够兑现吗?光资金投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
顾明远笑着摇头:“看来二姐对市场还是没有研究透啊。谁告诉你现在创业非得要自己攒够钱?”
“那钱从哪来?天上掉啊?”
“借鸡生蛋啊。”顾明远胸有成竹:“可以找人投资,也可以贷款。现在国家鼓励创业,贷款利息低得很。”
顾小满白了他一眼:“找谁投资?谁愿意把钱砸给我?银行贷款?拿什么抵押?就家里的老房子?”
“所以说你思路没打开嘛!”顾明远身体前倾,脸上着狡黠的笑意:“眼前不就摆着一只现成的‘金鸡’?汪清早啊!”
“他?”顾小满头摇得像拨浪鼓:“明远,你太不了解他了。你别看他对我大方,大家私底下都骂他是只只进不出的貔貅。想让他掏钱投资?门儿都没有。”
“事在人为”,顾明远不以为然:“凭你弟弟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有办法说服他的。现在关键是你的态度,”他盯着二姐的眼睛:“有没有这个胆子和决心自己下海扑腾?”
顾小满显然被说动了心。“包面”刚一包完,就迫不及待掏出手机查找开办民宿的信息。看着她眉头愈锁愈紧,顾明远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天塌不下来的。不是还有呢弟弟我呢嘛。许锐说了,县里有一系列配套的扶持政策,到时候,什么贴息贷款、税收减免、专项补贴这些,我可以帮你跑呀。路是人走出来的嘛。”
弟弟的话像一缕阳光,驱散了顾小满脸上的阴霾。在窗外暖暖冬阳的映照下,她的脸颊重新变得红润,眼里燃起了希望和斗志。
送走了二姐,心情舒畅的顾明远在校园里漫无目标地溜达起来。初冬的风带着寒意,吹落了枝头最后几片倔强的黄叶。刚走到家属区外围,远远就听见荷花池方向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嚣和孩童的哄笑声。
他快步走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一沉。几个半大孩子手里拿着柳条,正围着一个瑟缩的身影不停地舞动。那身影头发蓬乱,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光线微弱的破旧红灯笼,一边抵挡,一边嘶吼:“防火防盗!小心火烛!……。”
顾明远这下意识到那身影是财经学院的卞同峰,心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在竞聘副处长失利后,胡莎莎迅速辞职南下,自此后,卞同峰的身体每况愈下,几近崩溃。学校念在他叔叔卞建桥的面子,让他年迈的母亲来校做了保洁员,既有一份收入,又能就近照顾儿子。这些年,卞同峰常像游魂般擎着灯笼在校园里游荡,永远重复着“小心火烛”“防火防盗”两句话,人们背后取笑他是免费的“校园更夫”。
看到卞同峰别小孩如此戏弄,顾明远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几步冲上亭子,一把夺过带头男孩手中的柳条,厉声呵斥:“你们干什么呢?谁教你们这么欺负人的?滚!”
被怒吼声吓住,孩子们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顾明远扶住浑身颤抖的卞同峰,帮他掸掉身上的泥点枯叶。极度惊恐的卞同峰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涣散,根本没有认出顾明远来。
顾明远鼻子有些发酸。这个曾经也是对前途充满梦想的人,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这时,卞同峰浑浊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凑近顾明远的脸,干裂的嘴唇翕动着问道:“你……你是……顾……明远吧?”
顾明远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用力握住他冰冷枯瘦的手,声音哽咽:“同峰,是我。走,我送你回家。”
卞同峰却像被烫到一样,转身死死抱住冰冷的亭柱,眼神恍惚,梦呓般低语:“不回……不回……我要找莎莎……莎莎等我呢……。”
这时,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惊慌失措地迈着碎步赶来,正是卞同峰的母亲。她认识顾明远,浑浊的眼中涌出感激的泪水,不停地鞠躬作揖念叨:“谢谢啊。你是个善人,大好善人啊……。”
寒风卷起地上金黄的落叶,纷纷扬扬,像一场无声的悲歌,淋落在这对紧紧依偎、蹒跚前行的母子身上。卞同峰怀里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着微弱而固执的光。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感,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顾明远。这世间的悲欢,如此泾渭分明。一边是二姐被点燃的希望之火,另一边是同事被命运碾碎后仅存的微弱执念。眼前这一幕,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扪心问道:这表面光鲜的象牙塔,难道真是值得长久栖身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