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江龙有些莫名其妙,目光犹疑地看着顾明远。
“你知道东汉的张衡除了发明赫赫有名的地动仪,还‘生产’了一个流传至今的成语是什么吗?”
韦江龙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脸茫然,讪讪地说道:“顾处长是咱们学校有名的历史专家,这得问他呀。”
顾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一阵红一阵白。他当然知道张衡曾在奏疏里创造“吃里扒外”成语的典故。孟超故意当着自己的面去询问韦江龙,这分明是指桑骂槐来羞辱、警告自己的嘛。本来现在一直告诫自己隐忍不发的顾明远再也按捺不住,语气带着明显的意气:“孟校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好了。”
不明就里的韦江龙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眼神在两人之间惶恐地来回逡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孟超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了头,担心顾明远“犟劲”上来反而无法收场,便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走到顾明远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地说道:“开个玩笑嘛。也好,你们两位处长都在场。我还是那个态度,其他校领导过问、关心新校园建设,是好事,是大好事,我孟超是举双手欢迎的。今后呀,你们尽可以直接去其他领导那里汇报新校园建设的事嘛。不光你们,以后我自己也要带头,多去和江校长他们沟通情况。都是为了工作嘛,目标是一致的。”
韦江龙赶紧接话:“那不可能。我们只对您孟校长负责。”有些被动的顾明远也只好跟着强调:“江龙说得对,您是我们的分管领导,今后我们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向您请示、汇报。”
孟超的旁敲侧击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这在顾明远看来简直是毫无意义的时间浪费,他强压住心头翻涌的厌倦,千头万绪的二期工程已经耗费了他的大量心力,如今还要装出一副沉稳老练的样子来洗耳恭听。有人将这种克制称为成熟。顾明远却在心底感到悲哀:这算什么成熟?不过是棱角被现实磨平后任人套上枷锁而已。
他将目光越过窗框,投向远处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空,坚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冲出这窗框的束缚,去真正属于自己的天空中尽情舒展双翼自由地翱翔。现在,他要做的无非是静待时机。
孟超摇着得胜鼓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准备泡上一壶茶回味一下在基建处被尊崇的快意,办公室主任桂先锋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说是戈书记请他去一趟。
孟超对桂先锋素无好感。这几年来,他的眼里除了戈大垣外,似乎再也装不下其他校领导,敷衍和疏离几乎肉眼可辨。嫌归嫌,怨归怨。人家毕竟是“上书房行走”的角色,靠近权力中心、掌握核心信息,轻易得罪既无必要,又不值当。孟超主动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烟塞给桂先锋,桂先锋故意在鼻子前嗅了嗅,笑嘻嘻地说了声“好烟”,算是对副校长表示了感谢。孟超趁机打听戈大垣召见自己的原因,桂先锋却像泥鳅般滑溜,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说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便笑嘻嘻地转身离开,留给孟超一个捉摸不透的背影。
孟超并没有紧跟着出门,而是在房间整理了一下思绪后,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走向楼上那象征着楚江大学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一直以来,孟超对戈大垣始终抱有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既有强烈的亲近之心——那是出于最现实的利益考量,因为戈大垣手握着他未来仕途升迁的关键钥匙;又有本能的畏惧之意——戈大垣身上那种不怒自威、深不见底的强大气场,常常会让他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戈大垣今天心情似乎不错,罕见地离开办公桌走到会客区的沙发坐下,一下子拉近了和孟超的距离。这个看似随意的举动让孟超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挨着沙发边缘坐下,半个屁股悬在外面。
坐下后,孟超从内兜里掏出特意准备的“软中华”——这是戈大垣除了雪茄外固定的牌子,恭敬地递了过去,然后掏出打火机替他点燃。
戈大垣深吸了一口后缓缓吐出几个烟圈,目光似乎随意地落在孟超手中的烟盒上随口问道:“我记得你不是习惯抽‘黄鹤楼1916’的吗?怎么,最近换口味了?”
一句看似平常的问话让孟超心头警铃大作。他强自镇定,脸上堆起笑容回道:“戈书记您记性真好啊。‘1916’这个牌子太贵了,我也只是偶尔交际时抽抽装装门面。我们这些工薪阶级,哪抽得起这么好的烟呢,平时在办公室,主要还是抽二十来块的黄鹤楼。”话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心虚,便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戈大垣的反应。
戈大垣轻轻弹了弹烟灰,语气依旧平淡:“其实啊,我就一直搞不懂,现在有些中层干部相互攀比,非名烟不抽,好像不这样就显不出自己的身份、地位似的。这是什么心态?说到底,不就是一种虚荣心嘛?这里面有没有公款私用的问题呀。”
戈大垣看起来的自言自语让孟超心里更加惶惑不安。戈大垣找他来绝不会只是探讨香烟品牌和消费心理那么简单,背后一定藏着更深的目的。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又不敢贸然发问,只好讪讪地附和:“戈书记您说得太对了。现在有些中层干部确实在抽烟方面比较讲究。”
在戈大垣面前,孟超的道行终究还是浅了许多。这种云山雾罩、看似闲聊却不点破主题的谈话方式,让他如坐针毡,备受煎熬,感觉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他横下一条心问道:“戈书记,您找我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要吩咐吧?”
戈大垣故意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的表情:“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具体的事。”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后慢悠悠地说道:“就是最近吧,大家对新校园二期工程关注度都挺高的。关注度一高吗,各种声音就少不了。你是总指挥,担子重,压力大,我是知道的。但工作嘛,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这几个字,戈大垣说得格外缓慢,也格外清晰,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戈大垣的话听起来虚无缥缈,似乎没有具体内容,但落在孟超的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额头上刚刚被空调吹干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细密地布满了额头和鼻翼两侧,像无数只小蚂蚁在脸上乱爬,痒痒的,却又不敢伸手去擦。他大脑飞速运转,紧张地揣测着戈大垣的弦外之音,断定一定是副校长江川在背后又在捣鼓自己。
一股气血涌上脑袋,孟超干脆主动出击:“最近江校长对二期工程的投资匡算非常关注。可能……我们为了抢时间、赶进度,有些数据和细节上还不够精确,我正在让顾明远他们重新将二期工程分项目进行概算会审,力求再精准、科学些……。”
戈大垣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的笑意。沉吟了片刻,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能认识到这个就很好嘛。你和江校长都是学校的核心骨干,有事业心和责任感,这一点大家都是认可的。”说罢,在烟灰缸里揿灭烟头后话锋一转:“你们都还年轻嘛,格局都大一些,眼光都远一些。你更年轻嘛,在做项目投资匡算时,主动去和江校长他们沟通沟通,可以避免走弯路嘛。”
这番话,在孟超听来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抬举江川。这更加深了他对“江川肯定没少在戈大垣面前编排自己”的判断。一股混合着妒火、委屈和不甘的邪火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忍不住借机在戈大垣面前数落起江川在新校园建设中的各种“越界越位”的表现来。
戈大垣手指偶尔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待孟超说完后,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刚才说了,大家格局放大点嘛。我相信,只要都站在学校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凡事就好商量嘛。毕竟新校园在我们学校是个前无古人的大工程,又关系到学校今后事业发展,大家关注瞩目是正常的,这提醒我们要更加谨小慎微、精益求精对待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环节嘛。流程规范了,信息透明了,杂音不就少了?孟校长,你还年轻呢,还是那句话,相互补台共同发财嘛。团结出战斗力哩。”
推开戈大垣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走出来时,孟超如同收到了大赦般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回到办公室后,在一帧一帧地回放着在戈大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动作后,孟超的心头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弥漫至全身的隐痛和惊悸。香烟只是引子,算是戈大垣对他生活细节乃至背后可能存在的“不谨慎”的含蓄警告;抬举江川也只是烟雾弹,顶多算是江川编排后的一种本能反应。最终的核心应该是毫不含糊的警告和敲打,意思是你孟超在新校园建设中的所作所为尽在我戈大垣的掌握之中,你可得收敛检点,不要给我和学校带来麻烦!
夕阳余晖从窗户玻璃上反射到脸上,晃得孟超眼前一阵发黑。他下意识地拉开办公桌最下层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面赫然堆满了一条一条尚未拆封的“黄鹤楼1916”。金色的包装在残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孟超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抽屉推了回去重新锁上,心脏砰砰狂跳:必须立刻处理掉这些“易燃品”!
一种更深重的疲惫和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