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了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
节奏平稳,不疾不徐,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突兀。
关禧浑身一僵,捏着棋子的手指蓦然收紧。这个时辰,会是谁?陈公公?还是……曹太监那伙人又来找麻烦?
他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回应,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若真是陈公公或曹太监,不开门恐怕更糟。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声音不高,却像冰珠落玉盘,清晰地穿透门板。
是青黛。
关禧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狂跳起来。青黛?她怎么会这个时辰过来?万寿节筹备事务繁忙,她不是应该在冯昭仪身边,或者已经歇下了吗?孤男寡女,深夜叩门……这不合规矩,也绝非青黛平日谨言慎行的作风。
他从床上坐起,慌乱地将棋盘和棋子往床铺里侧一推,又迅速理了理身上单薄的寝衣,确认并无过分不妥,才赤着脚,几步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低声问道:“青黛姐姐?”
“嗯,开门。”门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关禧犹豫了一瞬,指尖触到冰凉的门闩,最终还是轻轻拉开了。
门外廊下悬着的气死风灯投来昏黄的光晕,勾勒出青黛纤细的身影。她穿着白日那身淡青色的比甲,外面罩了件同色的薄斗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疲惫,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她手里没提宫灯,只拿着一个小小的,用素帕包裹的物件。
夜风从她身后吹来,带着夏日特有微凉的湿意,也送来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皂角与书墨的清冽气息,瞬间驱散了小屋内的沉闷。
“姐姐……这么晚了,可是娘娘有什么吩咐?”关禧侧身让开,垂下眼睫,不敢直视她。
青黛迈步走了进来,反手将门虚掩上,并未闩死。她的目光在狭小的屋内迅速扫过,简陋的床铺,空荡的桌子,墙角的水缸,还有床上未来得及完全遮掩的,粗糙的棋盘一角。
“没什么吩咐。”青黛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响起,比门外时更清晰,也更近了些,“刚从娘娘那儿回来,见你屋里还亮着灯,顺路过来看看。”她走到桌边,将手中那个素帕包裹的小包放在桌上,“万寿节前后事务繁杂,娘娘体恤,赏了些安神的茶饼,我用不上,给你吧。夜里若是精神不济,或心绪不宁,可以泡一点喝。”
关禧的目光落在那素帕上,心跳得更乱。赏赐?经由青黛的手,在这个时辰,用这种方式?这绝不寻常。
“小的……谢娘娘恩典,谢姐姐记挂。”他躬身道谢,姿态恭顺,心底却警铃大作。
青黛没有接话,目光转而落在了他的脸上。昏黄的灯光下,少年肤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长长的睫毛垂落,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白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沉静恭顺,在深夜独处,猝不及防的来访面前,露出了裂痕,透出底下属于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惊惶。
“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日差事太重,还是……夜里睡不安稳?”
关禧忙道:“小的不敢,差事都是分内应当。只是……只是近来天气闷热,有些择席。”他找了个最平庸的借口。
“哦?择席?”青黛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那张硬板床,又回到他脸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淡,“我还以为,是心里装了太多事,睡不着。”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更近了些。关禧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夜露的微凉,不由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了床沿。
青黛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那里因为刚才匆忙起身而未拢严实,露出一小截清瘦的锁骨和凹陷的颈窝,在昏黄光线下,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小离子,”她忽然唤了他的名字,声音比刚才低柔了些,“在这宫里,聪明是好事,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反而会成为负担,甚至……招来祸患。”
“小的愚钝,听不懂姐姐的意思。”
“听不懂?”青黛又靠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很近,因着身高差,她需微微仰面,才能看清他眼中闪过的惊惶,“长春宫的事,已经了了。万寿节将至,宫里需要的是喜庆祥和。有些不该听的,听到了也要当作没听见;有些不该想的,想到了也要立刻忘掉。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安安分分地待在承华宫,待在……该待的地方。”
“娘娘能把你从王公公那儿要过来,是看中你的用处。但这用处,必须用在正道上,用在……对的地方。若是心思歪了,或者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耳朵,那么承华宫能给你的,也能轻易收回去。到了那时,你会被送回哪里,面临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
送回王公公那里,等着被献上御前。这个威胁,比任何直接的恐吓都有效。
关禧的脸色彻底白了,“小的……谨记姐姐教诲。小的只想办好差事,报答娘娘和姐姐的恩德,绝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亦不敢听不该听,想不该想。”
看着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青黛眼中那丝冰冷的锐利缓和了些许。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窗外极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更梆声,和两人轻浅不一的呼吸声。
忽然,青黛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个素帕小包,拆开,里面是几块压制成梅花形状,深褐色的茶饼,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茶,性凉,清心。”她拈起一块,递到关禧面前,“现在就泡一块喝了吧,或许……能让你睡得踏实些。”
关禧看着递到眼前的茶饼,和那只执着茶饼白皙纤长的手指。指尖圆润,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健康的淡粉色。他迟疑了一下,伸出双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青黛微凉的指尖。
那一触即分的接触,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关禧浑身一僵,差点将茶饼掉在地上。
青黛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失态,或者说并不在意。她收回手,转身走到桌边,提起墙角木架上那个半旧的陶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冷水。
“我去给你要点热水。”她说着,竟真的拿着陶壶,转身朝门口走去。
“不、不用麻烦姐姐了!小的喝冷的就行!”关禧慌忙道。
青黛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夜里喝冷的,更伤脾胃。”说完,便拉开门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没入廊下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