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好转,在掖庭这种地方,意味着清闲日子的结束。
关禧能扶着墙慢慢走动后的第三天,那个负责日常管束他们的刘太监就皮笑肉不笑地找了过来。
“小离子,能下地了?挺好,王公公那儿还记挂着你呢。”刘太监用他那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关禧,目光在他轮廓越发清晰的脸蛋上转了几圈,“既然死不了,就别躺着吃白食了。明儿个一早,跟着杂役队出去干活。”
关禧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刘公公。不知小的被分派到何处?”
刘太监哼了一声,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算你运气,没让你去刷马桶倒夜香。内务府那边要整理一批旧年的卷宗,缺几个手脚麻利……咳,至少眼睛好使的,去库房搬搬抬抬,顺便清扫一下。那地方,清净。”
库房?整理卷宗?
关禧微微一怔。这听起来,似乎比去各宫苑直面主子们要安全得多。至少,远离了那个侍寝风险最高的中心——皇帝和他的妃嫔们。
“多谢刘公公安排。”他再次低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思量。
第二天天还没亮,关禧就被同屋的动静吵醒。他挣扎着起身,换上了一套还算干净的灰色太监服,将头发勉强束好。镜子是没有的,只有水缸里模糊的倒影,映出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跟着另外几个同样被指派的小太监,他低着头,沉默地走在清晨宫廷清冷的长街上。高大的宫墙投下沉重的阴影,隔绝了天空,也隔绝了自由。
领路的太监将他们带到了一处位于皇宫偏僻角落的院落前。院门上的漆皮有些剥落,匾额写着“典籍司”三个大字,透着一股陈年旧纸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就是这儿了。进去找里头的管事赵公公,听他吩咐。午时自有人送饭食过来,日落前完工回净舍,不得延误!”领路太监交代完,便转身离开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更浓郁带着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堆着一些蒙尘的杂物,正对着的是一排高大的库房。
一个穿着半旧宦官服,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就着天光,慢悠悠地擦拭着一本泛黄的书册。他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平和的脸。
“是新来的小子们?”老太监的声音有些沙哑,“咱家姓赵,管着这典籍司的库藏。你们今天的活儿,就是把甲字库靠东边那几个架子上的卷宗搬出来,拂去灰尘,按年份重新码放整齐。手脚轻些,这些都是些陈年旧账、过往文书,虽不值钱,却是宫里的记录,损毁了也是罪过。”
“是,赵公公。”几个小太监齐声应道,显然对这份沉闷的工作没什么兴致。
关禧却心中微微一动。陈年旧账?过往文书?
这地方,看似冷清偏僻,远离权力中心,但这些堆积如山的卷宗里,会不会藏着一些有用的信息?关于这个晟朝皇宫的秘辛,规矩,甚至是……某些不为人知的出路?
他低下头,跟着其他人走进甲字库。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几个小窗透进几缕天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排排高大的木架直抵房梁,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册页,有些显然多年未曾动过,积了厚厚一层灰。
活儿不轻松。卷宗沉重,搬动起来对于伤势未愈的关禧来说尤为吃力。他咬着牙,尽量用双臂和腰腹的力量,避免牵扯到下身的伤口。动作慢了,难免招来同行小太监几句不耐烦的嘀咕和白眼。
但他并不在意。他的目光,更多地流连在那些卷宗的封皮上。
《内务府·嘉佑三年用度记录》,《掖庭局·宫人名册(永昌期)》,《司礼监·往来文书抄录》……
这些枯燥的名称背后,是这座皇宫运行的脉络和历史。
休息的间隙,其他小太监都凑到院子角落里偷懒打盹,关禧借口透气,慢慢踱到廊下,靠近那位一直安静看书的赵公公。
赵公公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从书页上抬起眼,温和地看了他一眼:“伤还没好利索?看你搬东西的样子,咬着牙在硬撑。”
关禧没料到这位老太监观察如此细致,他不敢隐瞒,低声道:“回公公的话,是还有些不便,但不敢耽误差事。”
赵公公笑了笑,合上书册,封皮上是《舆地纪胜》四个字,“无妨,这地方,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慢慢来,别再把身子弄垮了。”他顿了顿,看着关禧,“你似乎对这些旧纸堆挺感兴趣?”
关禧斟酌着词句:“小的只是好奇,这宫里以前是什么样子。”
“以前啊……”赵公公目光投向远处,带着些许追忆,“宫墙还是这宫墙,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罢了。不过,这些故纸堆里,确实埋着不少故事。有人的起落,有事的兴衰。看得多了,也就透了。”
关禧鼓起勇气,试探着问:“公公,那您……看过那么多记录,有没有人……是能离开这宫墙,换一种活法的?”
问出这句话,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