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见关禧累了,也不再多话,揣着他的银锞子,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的铺位,大概还在回味着今天在玉芙宫的见闻。
没过一会。
门外传来了一阵与平日里管事太监不同的,略显拖沓却带着特定节奏的脚步声。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石头都屏住了呼吸,所有小太监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惊慌地望向门口。
藏青色的缎面衣角出现在门槛处,带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香粉与陈腐气息的味道。
是王公公。
他今天没让人搀扶,独自走了进来,那双细长的眼睛习惯性地在屋里扫了一圈,像检查牲口一样掠过一张张紧张惶恐的脸,最后,落在了墙角蜷缩着的,明显与周围活力格格不入的关禧身上。
“啧,”王公公的视线在关禧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滑过他身上那件脏污不堪,被冷汗反复浸透的中衣,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还没咽气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屋子的人都打了个寒颤。
关禧勉强睁开眼,对上王公公那审视的目光,更紧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在这种时候,任何不必要的表现都是危险的。
王公公对他的识相还算满意,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屋内众人,尖细的嗓音带着惯常的拿腔拿调:“都听着,算你们这帮小崽子运气好,上头开恩,念你们刚进宫不久,身子骨还没养利索,这个月的名册,就先不递你们上去了。”
这话如同赦令,屋内紧绷的气氛一松,众人连带着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几个胆子稍大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石头更是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王公公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慢悠悠地继续道:“但是!也别高兴得太早!进了这宫门,就是主子跟前伺候的人,规矩,本分,一样都不能少!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吃白饭的!”
他顿了顿,提高了音量:“从明儿起,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掖庭局那边缺人手,你们这批,分派到各宫苑去打下手,洒扫,搬运,侍弄花草,都学着点儿!要是谁敢偷奸耍滑,丢了咱家的脸……”他冷哼一声,后面威胁的话不言自明。
小太监们刚刚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纷纷低下头,喏喏称是。
王公公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再次转向关禧,眉头微皱,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去,弄碗稀点的米汤来,再找床干净点的铺盖给他换上。瞧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别真死在这儿,污了地方。”
他又看向关禧,语气说不上是关怀还是警告:“小离子,咱家给你机会养着,你就得自己挣命。赶紧好起来,宫里不养废物,明白吗?”
关禧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用尽力气,发出细弱蚊蝇的声音:“谢……谢公公……恩典……小的……明白。”
王公公满意了,不再多留,转身踱着步子离开了,留下满屋心思各异的小太监。
很快,王公公吩咐的米汤和干净铺盖送来了。米汤是清汤寡水,只能看到碗底几粒米,但那点温热和碳水化合物,对于饥渴交加,高烧虚弱的关禧来说,不亚于琼浆玉液。
石头主动接过米汤,小心翼翼地喂给关禧。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暂时压下了胃里的灼烧感。关禧小口小口地啜吸着,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能量注入四肢百骸。
他知道,王公公的恩典绝非善意。不让他死,是因为他这张脸还有潜在的价值;不让他上名册,是因为他现在这副尊容送上去也是触怒天颜;给他一点基本的生存物资,是为了吊着他的命,让他能恢复使用价值;而分派去各宫打杂,则是要让他们这些储备熟悉宫廷环境,学习规矩,以便将来能更好地侍奉。
一切,都充满了算计和利用。
但无论如何,他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不用立刻面对皇帝,有了稍微好一点的养伤环境,还有了走出这个阴暗角落,接触外界的机会。
第二天,伤势稍轻,行动无碍的小太监们就被分批带走了,屋子里顿时空了大半。石头也被分去了某个不知名的宫苑负责酒扫,临走前,他偷偷塞给关禧半个他自己省下来的粗面馍馍。
关禧靠着那碗米汤,半个馍馍,以及石头偶尔偷偷接济的冷水,还有那床干净些的铺盖,开始了一场和伤痛的拉锯战。
他不再胡思乱想,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活下去这件事上。他强迫自己喝下每一口能得到的食物和水,忍受着换药时那钻心的疼痛,努力调整呼吸,积攒着每一分力气。
时间一天天过去。身下的剧痛从尖锐的撕裂感,逐渐变成了钝痛和瘙痒交替,高烧也慢慢退去。
几天后,当管事太监过来查看,发现关禧竟然能勉强靠着墙壁坐起来时,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惊讶。
“命倒是真硬。”管事太监嘀咕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关禧已经能扶着墙壁,慢慢挪到门口晒太阳了,虽然每一步都依旧艰难,伤口还会隐隐作痛,但至少,他摆脱了只能瘫倒在铺位上的绝境。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带来久违的暖意。他眯着眼,看着院子里其他忙碌或发呆的小太监,看着高墙上方那一小片湛蓝的天空。
他深知,暂时的安全只是假象。
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在这看似平常的宫廷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找到能够挣脱既定命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