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是一种遥远的希冀,在孤寂中,对未来能够坦然倾诉的陪伴的想象。无关风月,至少不全是。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共鸣,渴望在历经风雨后,能有一个平静的角落,一盏温暖的灯,一个可以却话当年夜雨的人。
青黛能看懂吗?她会如何理解?
关禧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想写,便写了。
墨迹渐干。他将诗笺小心地拿起,轻轻吹了吹,然后夹进了那本他常翻的旧书里,那是一本前朝文人编纂的《雅音辑略》,收录的多是些清雅闲适的诗词歌赋,青黛有时会来取阅。放在这里,她若是来寻书,或许能看到;若是看不到,也罢。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检查了一遍书斋,确认一切井井有条,火烛已灭,这才轻轻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廊下宫灯已燃,晕开团团暖光。前殿方向还有隐约的人声,大约是青黛或冯昭仪还在处理最后的事务。
关禧侧耳听了听,模糊的人声隔着庭院和回廊传来,听不真切,也辨不出是谁。
他对那边的事没什么兴趣,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要有太多兴趣。知道的越多,牵扯越深,便越难脱身。眼下他只觉得胃里空空荡荡,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感提醒着他,该去用晚饭了。
这个身体……关禧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心底涌起一丝烦躁。小离子这具身体,许是前些年亏空得太厉害,又正卡在十五六岁抽条长个的年纪,自从伤口养好,饮食稍见油水后,便像填不满的无底洞,时常不到时辰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消化得也快。明明晚膳的钟点刚过不久,此刻腹中的空虚感却已如此鲜明。
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胃部,不再耽搁,转身朝着后院膳房的方向加快脚步。
越是临近万寿节,各处的规矩也更严了些。平日这时辰,后院或许还有些喧嚣,此刻却异常安静。穿过一道月亮门,便闻到了属于大锅饭菜的气味,油脂,盐酱,米面蒸腾的混合味道,谈不上多好闻,却实实在在勾动着辘辘饥肠。
太监用膳的棚屋比往常更显拥挤。因着节前事务繁杂,许多人当差结束得晚,都聚在这里,埋头对付着碗里的食物。
关禧刚走到门口,便感觉到几道视线或明或暗地扫了过来。有好奇,有打量,也有不加掩饰的冷漠。他恍若未觉,低着头,径直走向领取饭食的窗口。
今日的菜色比昨日又好了些,大锅里的杂烩菜能见到些零星的肉末,贴在桶壁上的黄面馍馍也似乎比往常大了半圈。掌勺的太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按例舀了满满一勺杂烩菜扣进他的粗陶碗里,又拣了两个最大的馍馍放在碗沿。
关禧低声道了谢,端着沉重的陶碗,目光在拥挤的棚屋内扫视,想找个稍微僻静的角落。
大多数条凳都已被占满。他看到了曹旺那伙人,坐在靠近柱子的一桌,曹旺正对着旁边的人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他,声音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开,只是那眼神里的阴郁,在昏黄灯光下像结了层薄冰。
关禧不想惹事,正打算绕开,见靠墙的一张条凳旁——陈立德,承华宫的掌事太监之一,刚好吃完,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他身边往常围着的人都不在,只他一人。
陈立德也看到了关禧,那双眼在他脸上和手里的碗上转了转,没什么表情,却几不可察地用下巴点了点自己对面的空位。
关禧略一迟疑。陈立德虽对他不冷不热,偶有刁难,但毕竟是承华宫的老人,是冯昭仪从潜邸带来的,地位不同。他主动示意,不好拒绝。
他端着碗走过去,在陈立德对面坐下,将碗筷放好,低声道:“陈公公。”
陈立德“嗯”了一声,将帕子收进袖中,目光扫过关禧碗里堆尖的饭菜,扯了扯嘴角:“年轻,是能吃。”语气听不出是随口一说还是别有意味。
关禧掰开一个黄馍馍,热腾腾的蒸汽混着麦香扑面而来,他实在饿得狠了,也顾不得许多,先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麸皮刮过喉咙,混合着唾液,带来实实在在的饱足感,才就着咸涩的杂烩菜咽下去。
“刚忙完书斋的活儿?”陈立德没急着走,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
关禧咽下嘴里的食物,恭敬答道:“回公公,是,刚将明日要归档的文卷理清。”
“理清了就好。”陈立德目光望向棚屋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关禧听,“万寿节是个大坎儿,过得去,阖宫上下都能喘口气,过不去……嘿嘿。”他干笑两声,没说完,转而道,“咱们承华宫,万事求个稳当,不出头,也不落人后。你如今在娘娘和青黛姑娘跟前走动,更得记牢了。有些事,看见了当没看见,听见了,也得烂在肚子里。”
关禧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抬眼看向陈立德。对方却不再多说,只站起身,掸了掸袍子。
“玉芙宫那边,今儿下午动静不小。”陈立德临走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话,“一套上好的雨过天青瓷,说砸就砸了……烈火烹油,也得小心烧干了锅底。”
说完,他也不看关禧的反应,背着手,迈着惯常的方步,踱出了棚屋。
关禧独自坐在条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沿粗糙的缺口。胃里被食物填满了,暖烘烘的,可陈立德最后那几句意有所指的话,却像一缕钻进骨头缝里的夜风,带着刺人的寒意。砸瓷器……徐昭容为何发这么大火?是因为万寿节筹备不顺,还是别的?
他收拾好自己的碗筷,也离开了膳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