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市的七月,空气黏稠得像半干的胶水。
老城区的顶层步梯房里,一台不知转了多少年的老式吊扇正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勉强搅动着屋子里燥热的空气。
谢泠月坐在窗前的木地板上,脚边堆满了参考书和散乱的草稿纸。她手里握着一支马克笔,正专注地在一张画纸上勾线。
“张教授这哪是让我画插图啊,简直是让我重修一遍美术史。”她直起腰,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拿起手边的凉白开猛灌了一口。
一旁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张教授发来的语音。
“泠月啊,那个《丝路遗珍》科普绘本的第四章,出版社那边说分镜还要再调整一下,要体现出壁画‘脱胶’的病害机理,但又要让小学生也能看懂。这确实有点难为你,不过这套书是为了申请国家非遗科普基金的,稿费方面,我给出版社申请了顶格标准,够你把你妹妹下半年的康复费交齐了。”
谢泠月听着语音,嘴角弯了弯,回了个“收到,张老师放心”。
毕业后,她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急着签约画廊或者进入拍卖行。她搬进了这间租金便宜、光照充足但设施陈旧的老房子,一边继续着个人的艺术创作,一边接下了导师张教授推荐的这份“苦差事”——为一套面向青少年的文物保护科普读物绘制全套插图。
很多人不解,觉得曾经那是温总身边的人,又拿了金奖,怎么混到画插画的地步。
只有谢泠月自己知道,这份工作对现在的她有多重要。
一来,它能提供稳定的收入,让她不必在卖出作品前动用温予棠的钱;二来,在将那些晦涩的修复术语转化为通俗画面的过程中,她对“痕迹”的理解也在不断加深。
电脑屏幕突然亮起,弹出一封新邮件提示音。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外文名,后缀带着“。it”。
谢泠月咬着笔杆,随意点开。
当“FlorenceAcademyofFis”(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几个词映入眼帘时,她咬着笔杆的动作停滞了。
这是一封全额奖学金硕士录取通知书,以及一份来自“国际青年文物保护创新奖”组委会的金奖告知函。
获奖作品,正是她在敦煌修复那块脱胶壁画时,与张教授团队共同撰写的那份《关于非接触式雾化渗透与微压复位法在古代壁画修复中的应用》报告,以及她随文附带的一组手绘记录手稿。
评审委员会的评语是这样写的:“在这份报告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严谨的科学精神,更看到了一种对文物极具悲悯情怀的艺术感知力。她对待裂痕的方式,不是冰冷的修补,而是温情的对话。这种‘技’与‘道’的完美融合,正是当代文物保护所稀缺的。”
没有依靠温予棠的人脉,没有凭借谁的资本。
这是来自两万公里之外,最纯粹的、学术界的认可。
谢泠月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休眠,黑下去的屏幕上映出她略显消瘦却目光明亮的脸。
巨大的喜悦之后,现实的重力感重新回笼。
去佛罗伦萨,意味着要离开两年。
她转头看向贴在墙上的日历,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个个圈,那是妹妹谢思月复查和缴费的日子。
傍晚,医院的康复花园里。
夕阳将草坪染成温暖的金色。谢泠禾扶着双杠,正在练习行走。虽然还是有些吃力,但每一步都迈得很稳。
谢泠月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手里拿着削好的苹果,目光追随着妹妹的身影,心里盘算着如果出国,该如何安排妹妹的照护。护工刘阿姨人很好,季洋和晓萌也都在……
“姐,你发什么呆呢?”妹妹满头大汗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拿过苹果咬了一大口,“我看你从刚才起就魂不守舍的,是不是那个抠门的张教授又让你改稿子了?”
谢泠月回过神,看着妹妹红润的脸颊,迟疑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调出了那封邮件的截图。
“不是改稿子……是有个去意大利读书的机会。”
谢思月凑过去,眼睛越瞪越大,最后连苹果都忘了嚼。
“佛罗伦萨?!全奖?!还是金奖?!”小姑娘激动得差点从长椅上蹦起来,“姐!这也太牛了吧!这可是美术生的耶路撒冷啊!”
“是很牛。”谢泠月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果核丢进垃圾桶,语气尽量显得轻松,“不过我在犹豫要不要去。毕竟太远了,一走就是两年,你这边的康复刚上正轨,我……”
“谢泠月。”
谢思月突然连名带姓地喊了她一声,收敛了刚才的嬉皮笑脸,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得像个小大人。
“你是不是又想拿我当借口?”
谢泠月一愣:“什么借口?我是担心你。”
“我有护工阿姨,有医生,每个周末季洋哥哥和晓萌姐还会轮流带好吃的来看我。”谢泠禾扳着手指头数给她听,“我的生活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姐,你知道吗?自从你搬出那个大别墅,住进老破小之后,虽然日子紧巴了点,但我看你反而开心了很多。”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病,让你刚刚亮起来的光,又因为‘责任’而暗下去。”谢泠禾伸出手,握住姐姐的手,她的手劲比以前大了很多,带着一股向上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