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废话了,快走!”我发动汽车,吉普车“轰”的一声,排气管冒出一股黑烟,猛地蹿了出去,轮胎碾过院子里的泥地,卷起一阵黄烟。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刚才还觉得宁静祥和的村庄、田野,此刻在我眼里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李振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脸色有些发白,他挤在后座段旭旁边,手紧紧抓着前排座椅的靠背,指节都泛白了。“周哥,姚富……就是前天来办暂住证的那个姚老大?”
“嗯。”我沉声应了一声,心里乱糟糟的。姚富在申菜园村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四十出头,早年出去在工地上打过工,后来回村搞起了废品回收,在村口租了个院子堆废品,这几年倒也赚了些钱,盖了村里少有的砖瓦房,还买了辆二手的拖拉机,日子过得比一般村民富裕不少。但这人性格暴烈,脾气上来了像头犟驴,跟村里不少人红过脸,为了收废品的价格、为了宅基地的边界,吵过好几次架,有时候还动过手。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被人杀死在家里啊。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颠簸着前进,离申菜园村还有半里地的时候,一股奇怪的味道顺着车窗缝隙钻了进来——那是一股混杂着浓重血腥味和猪圈臊气的味道,黏糊糊地裹在闷热的空气里,闻着让人胃里翻江倒海。李振猛忍不住“呕”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嘴,脸色白得像纸。我也皱紧了眉头,这种味道,我太熟悉了,每次出现场遇到命案,几乎都能闻到这种让人窒息的气息,那是生命流逝后留下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味道。
申菜园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围了几十号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是附近的村民,他们交头接耳,议论声、惊呼声,还有女人压抑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看到我们的吉普车开过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路,路边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车里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恐惧。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王大娘,正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抹着眼泪,她是姚富的邻居,看到我们下车,连忙站起来,拉着我的胳膊哭道:“周警官啊,作孽啊!早上我还见姚富扛着锄头下地看麦子呢,跟我打招呼说‘大娘,今年麦子能丰收’,怎么说没就没了啊……太惨了,太惨了……”
我们没心思多安慰她,拨开围观的人群就往姚富家冲。姚富家在村东头,是个带院子的砖瓦房,院子大门虚掩着,一推就“吱呀”作响。院子里一片狼藉,泥土地上散落着几个摔碎的粗瓷碗,碗里的玉米糊糊溅得到处都是,混着泥土凝成了硬块。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地上的血渍,已经半凝固了,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红褐色,像一块摔烂的猪肝,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几只芦花鸡在血渍旁旁若无人地扑腾着,啄食着地上的碎碗片,翅膀带起的泥点溅在门槛上,和暗红色的血迹混在一起,更显得狰狞可怖。
刘长坡最先反应过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粉笔,手抖得厉害,在血渍周围画圈做标记,粉笔灰落在血渍上,立刻被吸了进去,留下一个个小小的白点。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还是带着颤音:“明森,你看这血……”
“别碰任何东西!”段旭低喝一声,他已经打开了勘查箱,迅速戴上白手套和蓝色的一次性口罩,蹲下身,手指悬在姚富的脖颈上方几厘米处,先感受了一下是否有呼吸。姚富趴在堂屋中央的泥地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褂子,后背烂了两个洞,深色的血把布褂子浸透了,像两朵开败了的黑花,在阳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段旭仔细检查了一会儿,又探了探姚富的颈动脉,翻看了他的眼睑,才慢慢站起身,对我摇了摇头,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些闷:“没气了,瞳孔已经散大,尸僵开始形成了,死亡时间至少在六小时以上,初步判断是凌晨时分遇害的。”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打量着四周。堂屋不大,靠墙摆着一个掉漆的木柜,柜门上的铜锁已经生锈,旁边是一张八仙桌,桌腿断了一根,用砖头垫着。地上的长凳翻倒在一边,凳腿上还沾着点血迹。粗瓷碗摔成了碎片,粥渍溅到墙角,但整体看起来,并没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像是熟人作案。”我指着地上一道不太明显的拖拽痕迹,“你看,从门口到堂屋中央,只有这一道血印,边缘比较规整,没有挣扎的脚印,说明死者可能是被人搀扶着或者拖拽进来的,当时可能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或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袭击的。”
刘长坡突然“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惊惶,他指着门槛内侧:“明森,你看这个!”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半枚烟蒂躺在泥里,过滤嘴上有深深的牙印,像是被人用力咬过,烟丝还没完全燃尽,带着点焦黑的痕迹。段旭立刻走过去,从勘查箱里取出一把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半枚烟蒂,动作轻柔得像在拈起一片羽毛。他将烟蒂放进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密封好,又用记号笔在袋子上标注:“申菜园姚富案现场,门槛内侧,烟蒂一枚”。“牌子是‘白河桥’,”他透过口罩瓮声瓮气地说,“咱乡代销点卖的最便宜的那种,五块钱一包,劲儿冲,村里不少老烟民都抽这个。”
他又蹲下身,从箱子里拿出放大镜,凑近地上的脚印仔细观察,眉头因为专注而微微皱起。“有两种脚印,”他一边看一边说,“一种是死者本人的,解放鞋,尺码43,鞋底磨损程度中等。另一种看起来也是解放鞋,42码,鞋底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特别是前掌和后跟的位置,应该是经常穿的旧鞋。从脚印的深度和间距来看,这个人身高大概在一米七左右,体重中等,走路有点外八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呜哇——呜哇——”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是县公安局的警车到了。张副局长带着刑警队的人来了,一共三辆车,一辆警车,两辆面包车。张副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刑侦,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但眼神依旧锐利,脸上刻着常年风吹日晒的风霜。他从警车上下来,看到现场的情况,眉头瞬间皱得像个疙瘩,快步走到院子里,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然后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姚富后背的伤口,又闻了闻,站起身对我们说:“三棱刺刀扎的,两刀都在要害,心口一刀,后腰一刀,下手够狠,够准,看样子是有备而来,不是临时起意。”
刑警队的技术骨干老周也蹲下身,他戴着白手套,用尺子仔细量着伤口的长度和深度,嘴里念念有词:“伤口宽度0。8厘米,深度……心口这刀至少有五厘米,穿透了胸腔。角度是从右后方刺入的,凶手应该比死者矮,或者……是趁他弯腰时动手的。你看这伤口的深度和力度,凶手是个青壮年男性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可能练过,或者至少是经常干体力活的,手上有劲儿。”
技术人员们开始各司其职,有的架设相机拍照,闪光灯在昏暗的堂屋里一下下亮起,照亮了墙上挂着的一串串金黄饱满的玉米,还有红辣椒串,这些象征着丰收和红火的东西,此刻和地上的血迹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让人心里不是滋味。有的用粉末刷显指纹,有的在测量现场尺寸,画平面图。
我注意到窗台上的灰尘很完整,没有被触碰过的痕迹,窗框也没有撬动的迹象,门闩是从里面拉开的。“凶手是从正门进来的。”我对张副局长说,“要么是姚富认识的人,主动开的门,要么就是凶手用了什么办法让姚富放松了警惕,而且很可能是在姚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动手的,不然以姚富那暴脾气,肯定会有激烈的反抗痕迹。”
张副局长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抽支烟,犹豫了一下又塞了回去,现场不能抽烟。“先把现场勘查仔细,特别是那些血迹,看看能不能提取到嫌疑人的DNA,还有门窗把手、桌椅这些地方,争取找到指纹。周明森,”他转头看着我,“你对这一带熟,带着你的人在村里走访一下,重点了解姚富最近跟谁有矛盾,有没有得罪什么人,特别是有没有债务纠纷、情感纠葛之类的,把可疑人员都列出来。”
“好。”我应了一声,心里清楚,这起案子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平静的村庄,因为这起命案,彻底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而口子下面,不知道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像这麦地里的根须,盘根错节,深不见底。
三、兄弟的裂隙
按照张副局长的安排,我带着李振猛和刘长坡开始在村里走访。申菜园村不大,几十户人家,大多姓姚,沾亲带故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我们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路边的村民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墙根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到我们走近,又立刻闭上嘴,眼神躲闪,透着一股子探究和畏惧。
我们先找到了村西头的王大爷,他是村里的老支书,退下来好些年了,但在村里威望高,对村里的人情世故、家长里短最熟悉。王大爷家是个典型的农家院,院子里种着几棵石榴树,枝繁叶茂的。他正蹲在院门口的石碾子上抽旱烟,烟杆是枣木的,油光锃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
看到我们过来,王大爷连忙掐灭烟锅,用袖子擦了擦石碾子上的灰,站起身:“周警官,你们来了。姚富这事儿,真是……真是太突然了,早上听着信儿,我这心还突突跳呢。”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惋惜。
“王大爷,您别太难过。”我递给他一支“红旗渠”香烟,这是我自己平时舍不得抽的,“我们想了解一下,姚富最近跟谁红过脸,或者有没有什么仇家?”
王大爷接过烟,用打火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里慢悠悠地冒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姚富这人,你们也知道,脾气暴得像炮仗,一点就着,说话直来直去,不饶人,这些年在村里得罪的人不少。但要说最近闹得最凶的,还是跟他弟姚二,姚贵。”
“哦?他们兄弟俩怎么了?”刘长坡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笔记本和钢笔,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这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