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猛却摇摇头,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还沾着麦秸屑:“周哥,你看那玉米地边缘的草坡,”他往南指了指,“草倒的方向是往南的,而且有被重物压过的痕迹——你看这压痕的宽度,像是扛着东西跑的,说不定是还没藏起来的赃物。我去追,你在这儿等着,万一他绕回来想取东西呢?”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执拗,眼神亮得惊人,像有团火在里面烧。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单独追逃犯时,也是这么执拗地想证明自己。那年我刚到所里,跟着老王抓一个偷牛贼,老王让我在村口守着,我却偷偷跟了上去,最后虽然把人堵住了,自己也摔进了水沟,弄得满身泥,老王没骂我,就说“有股子劲是好的,但得学会保护自己”。“注意安全,保持对讲机联系,千万别逞强。”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警服已经被泥水浸得发硬,却挺括得像刚熨过,带着股不服输的劲。
看着李振猛钻进玉米地的背影,绿色的警服在青纱帐里一闪一闪,像株倔强的禾苗,顶着叶子往前钻。阳光穿过玉米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忽明忽暗。我突然觉得,这片我们守了多年的土地,正在悄悄孕育着新的力量,像这玉米地里的新苗,带着股破土而出的劲。
没过十分钟,对讲机里传来李振猛的声音,带着喘,还有点杂音:“周哥……我在南坡发现他了!他扛着个麻袋,往河边跑呢!离我大概……大概五十米!”
“段旭,果园那边不用去了,赶紧去南坡河边!”我对着对讲机喊,自己也拔腿往玉米地跑,玉米叶划过脸,又痒又疼,像是在拦着我,却拦不住心里的急。
远远看见河边的芦苇荡在晃动,一人多高的芦苇被压弯了片,像条绿色的通道。李振猛正追着个黑影跑,他跑得不算快,但步幅很稳,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贸然上前。“赵老三,站住!”他的声音有点劈,却透着股韧劲,“你跑不掉的!村里到处都是人,你能藏哪儿去?”
赵老三突然转过身,把麻袋往地上一摔,“噗通”一声,麻袋滚了几圈,露出里面的硬东西。他从腰里掏出把折叠刀,“唰”地打开,刀刃在阳光下闪了一下,晃得人眼晕:“别过来!再追我捅你了!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
李振猛立刻停住脚步,慢慢往后退了半步,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根橡胶棍,是刘长坡昨天给的,说“新人出警,带这个比带手铐实用,能防身,又不至于伤人”。“赵老三,你跑不掉的,”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赵老三的手,没敢移开,“你把东西交出来,跟我回所里自首,能从轻处理。你要是拒捕,罪加一等,更不划算。”
“少废话!”赵老三红着眼,挥着刀往前冲,嘴里嗷嗷叫着,像头被逼急的野兽。李振猛却没躲,反而猛地侧身,左手如铁钳般扣住赵老三持刀的手腕,右手顺着他的胳膊肘猛地往下一压——这擒拿动作干净利落,正是警校反复操练的“卸力式控制”。赵老三“哎哟”一声惨叫,折叠刀“哐当”掉在河滩的鹅卵石上,整个人被拧得像条麻花,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却半点挣扎不得。
李振猛反手从后腰摸出手铐,“咔哒”两声锁死了他的手腕。他的动作不算快,甚至带着点生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完全不像个刚出校门的新人。“长坡哥说过,对付持刀的,要么别近身,近身就得一招制敌。”他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砸在赵老三手背上,“你这刀连刃都没开全,吓唬谁呢?”
赵老三还在嘴硬,唾沫星子喷得老远:“小兔崽子,敢阴我!等我出去……”话没说完,就被赶来的段旭按住了后颈,结结实实地磕在鹅卵石上,顿时没了声气,只剩哼唧。
“可以啊小李!”段旭笑得露出两排白牙,一巴掌拍在李振猛背上,差点把他拍趴下,“这身手,比我当年强多了!我头回抓带刀的,腿肚子都转筋,被嫌疑人追着跑了半里地。”
李振猛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后脑勺嘿嘿笑:“是长坡哥教的法子管用,他说这种虚张声势的,就得比他更硬气。”他指了指地上的麻袋,“这里面还有些铜器,我瞅着像是老庙的烛台,沾着不少新土,估计是今早刚挖的。”
我蹲下身翻看麻袋,里面果然裹着三个铜烛台,底座还粘着潮湿的黄土,混着几根没烧完的香灰。河滩的风带着水汽吹过来,腥腥咸咸的,吹得李振猛额前的碎发直打颤。他正蹲在地上,用树枝把赵老三掉落的刀拨到一边,动作仔细得像在拾掇田里的禾苗。
“周哥,你看这刀。”他突然抬头,眼镜片被风吹得有些歪,“刀刃上没沾泥,说明他没用来挖东西,就是揣着吓唬人的。还有这鞋印,从玉米地到河边,步幅越来越小,说明他体力不支了——要是再追十分钟,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就得瘫。”
刘长坡带着两个辅警骑着摩托赶到时,正听见李振猛这话,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行啊小子,这观察力,快赶上刑侦队的老油条了!”他蹲下身查看铜器,手指在烛台的纹路里抠了抠,捻起一点土凑到鼻尖闻了闻,“是老庙后殿的土,含沙量高,跟麦场的泥不一样。看来这伙人不止赵老三一个,他一个跛子,挖不动这么多东西。”
赵老三被辅警架起来时,还在挣扎:“就我一个!真就我一个!那些铜器是我捡的,不是挖的!”
“捡的?”刘长坡冷笑一声,踢了踢地上的麻袋,“捡的能正好凑齐一套供器?捡的能知道老庙后殿第三块砖底下有东西?”他指了指李振猛的笔记本,“我们这儿有高人,把你从挖东西到藏赃物的路线都画下来了,你就别嘴硬了。”
李振猛的脸又是一红,把笔记本往身后藏了藏。我凑过去看,上面果然画着简易地图:从老庙遗址到麦场的路线,标着几个红点,旁边写着“脚印密集”“有工具拖痕”,甚至还有赵老三在玉米地歇脚时丢下的烟蒂位置。
回所里的路上,段旭骑着摩托载着赵老三,车斗里堆着那袋铜器,颠得叮当作响。我和李振猛、刘长坡步行跟在后面,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像一串歪歪扭扭的惊叹号。
“长坡哥,这些铜器能值多少钱啊?”李振猛突然问,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钱?”刘长坡哼了一声,“这些是文物,是老祖宗留下的念想,多少钱都买不来。前阵子县博物馆来人,说那老庙的碑刻拓片都能进省博物馆,更别说这些实打实的供器了。”他拍了拍李振猛的肩膀,“你今天立大功了——不仅抓了人,还保住了这些宝贝。”
李振猛的脚步轻快了些,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我就是觉得,这些东西不该被埋在泥里,也不该被人拿去换钱。”他望着远处老庙的断壁残垣,夕阳正落在那堆土坯上,镀上一层金红的光,“要是能把老庙修修,把这些铜器摆回去,该多好。”
“会有那么一天的。”刘长坡说,“现在国家重视这个,等案子结了,我就跟县文化局说说,说不定真能批点钱修修遗址。”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股麦子的清香。我看着李振猛的侧脸,他的眼镜片反射着夕阳,像落了两颗星星。这小子刚来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太文气,像个学生不像警察,可现在才发现,他那股子认真劲,比谁都适合这片土地——他能从麦秸堆的松紧里看出猫腻,能从鞋印的深浅里猜到人心,更能把老百姓没说出口的珍视,悄悄记在心里。
所里的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在院子里,像块温暖的补丁。陈永高和王瑞清正站在门口张望,看见我们,赶紧迎上来:“怎么样?人抓到了?”
“抓到了!”段旭在摩托上喊,声音响亮,“还多亏了小李,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持刀的给拿下了!”
李振猛被说得不好意思,低着头往值班室钻,却被王瑞清拉住了:“别急着躲,炊事员给你留了鸡蛋面,快去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段旭正跟辅警们吹嘘李振猛的“英勇事迹”,手舞足蹈的,把擒拿动作演成了武术套路。刘长坡在一旁笑着补充,时不时往值班室的方向瞟一眼。陈永高拿着那袋铜器,小心翼翼地往档案室搬,嘴里念叨着“得找块红布裹上,别磕坏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热闹的景象,突然觉得这警营的星火,是真的传下去了。从陈永高的踏实,到刘长坡的锐利,再到李振猛的认真,就像老槐树上的新枝,一节节往上长,顶着不同的叶,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那方向里,有麦场的泥,有河滩的风,有老百姓的笑,还有这方土地藏不住的光亮。
值班室里,李振猛正埋头吃面,筷子把碗底的鸡蛋拨来拨去,笔记本摊在旁边,上面的字迹被灯光照得格外清晰。我知道,这上面记的不只是案情,还有一个年轻警察和这片土地的约定——就像那些被找回的铜器,看着沉默,却在暗处憋着股要发光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