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光依旧惨白,打在赵老四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把每一道皱纹里的恐惧都照得清清楚楚。他的供述像团乱麻,一会儿说自己是路过,一会儿说进去偷东西,问到关键处就前言不搭后语。说自己是去偷东西,却带着沾血的刺刀跑了二里地躲进破庙;说闻到铁锈味,却说不清具体是哪种铁器的味道,只反复强调“呛人得很,跟铁匠铺里的味儿差不多”。
段旭把那把三棱刺刀送去了县局化验室,第二天一早,初步结论就出来了:刀刃上的血迹经检验,与姚富的血型完全一致;而那些卡在凹槽里的铁锈渣成分很特殊,含有较高的锰元素,这种钢材在市面上不常见,多见于锻造农具的特种钢——比如镰刀、锄头之类的,需要特别坚硬的材质。
“这刀不是市面上买的,像是自制的。”段旭指着刺刀的护手,那里有明显的手工打磨痕迹,边缘不规整,还有几处细小的缺口,“你看这弧度,完全是手工敲出来的,不是机器批量生产的规格,应该出自铁匠之手。”
我忽然想起赵老四的话——“烧红的铁淬火的味道”。申菜园村附近确实有个老铁匠铺,就在邻村西王庄的山脚下,老板姓李,是个瘸子,一条腿不太方便,据说年轻时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铁匠,手艺好得很,后来不知道因为一场什么意外伤了腿,就很少接活了,铺子也半死不活地撑着。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和段旭就开着那辆北京吉普往西王庄赶。山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车子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铁匠铺孤零零地杵在山根下,周围连户人家都没有,只有几棵歪脖子树。门口堆着一堆废铁,锈迹斑斑的,有断了的犁头、弯了的镰刀,还有些不知名的铁疙瘩。烟囱里没冒烟,看着像废弃了很久。
我们下了车,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煤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忍不住咳嗽。铺子里光线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光柱,光柱里全是飞舞的灰尘。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铺子里回荡。
里屋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挪动东西,接着,一个瘸腿的中年男人拄着根铁拐杖走了出来。他大概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一道疤痕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看着挺吓人。看见我们身上的警服,他的眼神明显紧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手也加了劲:“警察同志,有事?”
“想问你点事,”我打量着铺子里的摆设,墙角堆着些铁块,火炉子看着还能用,“最近有没有人来你这儿打过三棱刺刀?”
李铁匠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背更弯了,握着拐杖的手关节都发白了:“没……没有,我这铺子都快半年没开张了,早就不接活了。”
段旭没说话,径直走到铁匠炉旁,拿起一把淬火用的铁钳,钳口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他用指尖蹭了点,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捻了捻:“这是锰钢的味道,而且是刚淬火没多久的,你最近开过炉吧?”
李铁匠的喉结明显动了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我注意到墙角堆着些新敲打的铁屑,闪着银白色的光泽,明显是近期的产物,不是堆了半年的样子。
“姚富你认识吗?”我继续追问,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反应。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踩了痛处,脸上的疤痕都跟着抽了一下:“认识……他前阵子来过,想让我给他打把镰刀,说给的价钱高,我没接。”
“为什么不接?”段旭在一旁问道,手里把玩着那把铁钳。
“他……他看不起人!”李铁匠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股压抑了很久的怨气,“他说我是个瘸子,废人一个,打出来的东西也是废品!还骂我活该断腿,一辈子没出息!我气不过,就把他赶出去了!”
段旭突然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把半成品锄头,那锄头还没安木柄,只有个铁头:“这锄头的钢料,和我们找到的那把刺刀是同一种吧?都是含锰量高的特种钢。”
李铁匠的脸彻底白了,像张纸,手里的铁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他猛地蹲下去,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是……是我打的刺刀,但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
“谁让你打的?”我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球布满了血丝,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是……是姚二!”他猛地抬起头,眼泪混着鼻涕流了一脸,脸上的疤痕因为激动而扭曲着,“他三天前来找我,说要打把三棱刺刀,给了我五百块钱,说就是用来吓唬他哥,让他哥把地让出来……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哪有打这种玩意儿吓唬人的?可我太需要钱了,我老娘病了躺在炕上,等着钱买药……我就鬼迷心窍答应了……”
我们立刻联系县局,调取了铁匠铺附近唯一的一个路口监控——那是个乡村道路监控,画质不太清晰,但能看清人影。果然,三天前下午,姚二确实来过这里,他穿着件蓝色的褂子,手里提着个黑袋子,进了铁匠铺,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出来时袋子没了,脚步匆匆的。而赵老四提到的“铁锈味”,很可能就是李铁匠给刺刀淬火时,高温铁器遇水散发出来的味道。
可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如果刺刀是姚二让打的,他为什么自己不用,反而要把杀人的帽子扣在赵老四头上?赵老四说那股铁锈味是在姚富家闻到的,难道案发时李铁匠也在现场?他一个瘸子,半夜跑到姚富家做什么?
段旭拿着详细的化验报告进来时,我正对着申菜园村的地图发呆,试图把这些线索串起来。“刺刀凹槽里的铁锈渣,除了锰钢成分,还检测出微量的桐油。”他指着报告上的数据,“这种桐油不是用来保养铁器的,纯度不高,更像是……给木柄上漆用的,咱们这一带农村常用,防潮。”
我忽然想起姚富家堂屋墙上挂着的那把旧镰刀,木柄上就涂着桐油,因为常年被手摩挲,已经磨得发亮,带着点暗红色。难道案发时,有人动过那把镰刀?
六:往事尘埃
我们再次来到姚富家,这次没有去看那些刺眼的血迹,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堂屋墙角挂着的那些农具上。锄头、镰刀、铁锹,都是些农村常见的家什,用了有些年头,带着股烟火气。那把旧镰刀就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木柄确实涂过桐油,因为时间长了,颜色变得很深,但看起来很久没动过了,刀鞘上积着层薄灰,像是被遗忘了很久。
段旭拿出紫外线灯,对着镰刀仔细照射。在刀鞘内侧,一道微弱的荧光闪过——是一枚模糊的指纹,因为被油脂覆盖,保存得不算完整,但足以提取特征。我们立刻将指纹样本送回县局比对,结果很快出来了——属于李铁匠。
“李铁匠来过这里,而且动过这把镰刀。”段旭肯定地说,手指点在指纹的位置,“指纹的油脂层还没完全氧化,很新,应该是案发前后留下的。”
我们第三次提审李铁匠时,他坐在审讯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当我们把指纹比对报告放在他面前时,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二十年前,我和姚富是拜把子兄弟,光着屁股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去山西的煤矿打工……”
他的思绪飘回了二十年前,眼神里带着点遥远的光:“那时候我们住一个工棚,挣了钱一起花,谁受了欺负另一个肯定第一个冲上去。直到后来,工地上来了个做饭的姑娘,叫秀兰,人长得俊,心眼也好……我和姚富,都看上她了。”
说到秀兰,李铁匠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温柔,又带着点苦涩:“秀兰心里是有我的,我们偷偷约好,等我攒够了钱,就娶她回家。可姚富不乐意,他仗着自己家里条件比我好点,天天给秀兰送东西,还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矛盾的爆发点是一个雨夜。李铁匠说,那天他轮休,本来约了秀兰去后山见面,结果姚富喝醉了酒,找到秀兰的宿舍,硬说秀兰对他有意思。秀兰不依,两人吵了起来,姚富借着酒劲动了手。“我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他把秀兰按在地上……”李铁匠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指节发白,“我上去跟他拼命,他打不过我,就趁我不注意,从背后推了我一把——那地方是个脚手架,我掉下去,摔断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