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会允许。”“里昂”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能撼动脚下大地和四周墙壁的绝对决心,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心脏上,“这里是她的堡垒!是我的领地!是唯一还能称之为‘安全’的地方!任何人——无论是那个男人,还是肯特家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们试图把她从这里带走,把她像祭品一样交给那些……那些蛆虫……我会先亲手撕碎他们,然后……”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猛然收缩的瞳孔和周身骤然提升的戾气,比任何具体描绘的威胁都更加令人胆寒,仿佛那未尽的言语本身,就是毁灭的序曲。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扫过画廊两侧那些在闪电明灭间如同鬼魅般注视着他的祖先画像,眼神中的毁灭欲似乎也毫无差别地将这些冰冷的“见证者”囊括在内,要将这承载着压迫性历史的整个空间都一同焚毁。
就在这时,又一道异常刺眼的闪电,如同一条惨白的巨蟒,撕裂天幕,骤然亮起。在那一瞬间将画廊映照得如同曝光过度的相片般的光亮下,莱恩惊恐万分地看到,“艾薇拉”那纤细的、此刻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右手,正死死地、紧紧地攥着靠在壁炉旁的一个沉重的、带有尖锐底座的黄铜烛台!她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痉挛,那黄铜烛台冰冷的、沉重的质感,与那在闪电下反射着致命寒光的尖锐底部,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预示着极度危险的画面。
他不是在虚张声势。他是在计划,在准备使用最直接的、最原始的暴力进行反抗。不仅仅是威胁,是真正的、不计任何后果的、你死我活的暴力冲突。
“里昂,听着,”莱恩强迫自己那几乎要冻结的血液重新流动,强迫那因震惊而几乎停滞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暴力!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只会让事情滑向无法挽回的深渊,会伤害到所有人,最终,会最深地伤害到‘她’!”他试图用最核心的“守护”职责,来唤醒对方那可能被怒火暂时淹没的本能。
“更糟?”“里昂”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绝望与疯狂,“还有什么能比被自己的血亲当成货物一样标价、一样卖掉更糟?!伤害?!”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那逼近的气势让莱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如果堡垒都被攻破,城墙都被推倒,守护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他们敢踏进这里,敢伸手碰她,我就让他们用血来明白,这里守护着的,从来不是一只可以任人宰割的温顺羔羊,而是一头……被你们逼入绝境、除了獠牙一无所有的狮子!”
他的话语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隆隆滚过的雷声中沉闷地回荡,充满了悲剧性的、即将彻底喷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莱恩毫不怀疑,如果此刻霍桑先生或者任何代表着“肯特家”的人出现在这条画廊里,这个被愤怒和绝望主宰的“里昂”,真的会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沉重的黄铜烛台砸过去。那后果……莱恩几乎不敢想象。那将是□□与灵魂的双重毁灭,是所有人——包括那个被守护的“她”——都无法承受的终极灾难。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想办法沟通,争取时间……”莱恩徒劳地试图安抚,寻找一丝理性的缝隙。
“办法?!”“里昂”猛地打断他,眼神中的狂暴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他吞噬,“你的办法就是妥协!就是退让!就是坐下来,和他们谈条件?!看着他们一点点蚕食,直到最后把她拱手让人?!我受够了谈判!受够了等待!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战斗!就是守护!如果战斗是现在唯一剩下的、还能保护她的出路,那我就战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亡!”
他的情绪显然已经彻底越过了某个危险的临界点,达到了失控的边缘。外部那赤裸裸的、将人物化的压力,像一把无比沉重、毫无人性的巨锤,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这个防御系统最核心、最敏感的神经上,触发了他最极端、最原始、也最不计后果的生存反应——战斗,或者,同归于尽般的死亡。
莱恩意识到,此刻任何单纯的、温和的安抚与劝说,都如同试图用羽毛去阻挡洪流,毫无作用。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立刻找到一个能暂时稳定住这即将爆炸的局面的方法,哪怕只是一个脆弱的、短暂的平衡。他想到怀特,那个理性的、掌管全局的管理员,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在这种系统濒临崩溃的危急关头,他没有出现进行仲裁和压制?是连他也无法控制住这头被彻底激怒的、狂暴化的“里昂”?还是……他基于那套冷酷的生存逻辑,在暗中默许,甚至认为这种极端的、展示毁灭力量的防御姿态,是应对当前外部威胁的“必要”手段?
“听着,里昂,”莱恩猛地改变策略,抛弃了所有安抚性的语调,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看看你手里的东西!想想后果!如果你现在动手,你确实可以造成伤害,甚至可以杀人!但然后呢?然后你会被轻而易举地制服!你会被他们,被所有人,坐实为一个危险的、具有暴力倾向的、彻头彻尾的‘疯子’!然后,‘她’会怎么样?‘她’会被他们用更正当的理由,更彻底地囚禁起来!被送到你绝对无法想象、绝对不愿意让她去的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用大剂量的药物摧毁所有的意志和感知,甚至可能被迫接受那种……你我都知道存在的、‘更不人道’的所谓‘治疗’!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用你一时的愤怒,换来‘她’永无止境的、比现在痛苦千百倍的活地狱?!这就是你所谓的‘守护’吗?!”
“里昂”那如同石雕般紧绷的身体,在莱恩这连珠炮般的、直指最坏结局的诘问下,猛地剧烈一震!他那死死攥着黄铜烛台、青筋暴起的手,似乎因这巨大的冲击而松动了一瞬,烛台那沉重的底座甚至微微偏离了垂直方向。莱恩的话语,像一根烧红了的、无比尖锐的探针,猛地刺破了他那被狂暴情绪层层包裹的外壳,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最深处、最根本、也是他最脆弱的恐惧核心——对“她”可能因此而遭受更严重、更无法挽回的伤害的终极恐惧。这恐惧,甚至超越了他自身的毁灭冲动。
“……那你说……我……我该怎么办?”“里昂”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可怕,但那股先前几乎要毁灭一切的、一往无前的冲动,似乎被这冰冷的恐惧硬生生遏制住,缓和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孩子般的迷茫与无助。他就像一头守护着唯一幼崽的、身受重伤的雄狮,面对着四面八方逼近的、手持火把与长矛的猎人,明知向前冲扑是死路一条,可退缩、放弃守护,又意味着失去生命中唯一的意义,那种撕心裂肺的矛盾与痛苦,几乎要将他那由意志构筑的身躯也一同撕裂。
莱恩正要抓住这一丝稍纵即逝的理性缝隙,尝试引导他思考非暴力的对抗策略,或者至少,为争取更多时间而提出一些具体的建议。突然,“艾薇拉”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般,发生了一阵更加剧烈的、几乎可以说是痉挛般的颤抖。
她脸上那冰封的、极致的暴怒,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刷,迅速地、肉眼可见地退去、消散。紧握着那致命黄铜烛台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五指松开,沉重的烛台“哐当”一声闷响,掉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滚到了一边。她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几步,脊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她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整个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了墙角的地毯上。
但这一次,传入莱恩耳中的,不再是“安妮”那幼童般的、充满原始恐惧的呜咽与哭喊。
而是……哭泣。一种压抑到了极点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属于成年女性的、充满了无尽悲恸与绝望的哭声。那哭声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是微弱,被刻意地压制在喉咙深处,却像一把生了锈的、无比沉重的钝刀子,在一片死寂中,缓慢地、一下下地切割着空气,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冰寒、对自身命运无法掌控的深沉无力感,以及一种……仿佛看到了终点却无力改变的、巨大的悲伤。
不是里昂那暴烈的愤怒,不是塞缪尔那忧郁的感怀,不是安妮那单纯的恐惧,甚至,也不像是那个他们一直守护着的、空洞的“核心艾薇拉”所能发出的声音……
莱恩彻底怔在了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这压抑而绝望的成年女性哭泣声,是……谁?
哭泣声在空旷、黑暗的画廊里持续着,低回婉转,如同绝望的挽歌,与窗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隆隆雷声交织、缠绕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凄怆而诡异的画面。莱恩僵立在原地,不敢贸然上前,此刻任何外界的触碰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结果。他只能成为一个无奈的、心情沉重的旁观者,一个这内在世界又一次剧烈动荡的见证者。
他清晰地意识到,外部的压力不仅彻底引爆了“里昂”这个防御模块最极端的暴力倾向,似乎也以一种强大的、破坏性的力量,骤然撕裂了那个由怀特管理的、艰难维持着的系统内部某种微妙的平衡。让另一个……或许是更深层的、一直隐忍着、承受着一切的、承载着更多核心痛苦的情感部分,被迫浮出了水面。
风暴,不仅仅来自窗外压抑的天空,不仅仅来自霍桑先生那冷酷无情的决策,它此刻更猛烈、更致命地席卷了艾薇拉那本就脆弱不堪、依靠着复杂分工才勉强维持的内在世界。那座由“里昂”守护的堡垒,正在从内部被巨大的压力撕开新的、不知通往何处的裂痕。而最危险的时刻,往往就在于,无人能够预测,哪一块看似坚固的城墙会最先彻底崩塌,而那崩塌,又会引发怎样一连串灾难性的、无法挽回的连锁反应。
怀特那基于冰冷理性计算出的“最优生存方案”,在这样内外交困、压力值爆表的极限测试下,似乎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作响的呻吟,摇摇欲坠。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