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从西天边一层层浸染过来,最后将整个州衙笼在沉沉的夜色里。
二堂的门窗紧闭,只留了西边一扇高窗,透进些微的天光。
堂内点了四盏羊角灯,分别悬在梁下四角,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堂内缓缓流动,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青砖地上投出摇曳、模糊的形状。
正中三尺高台上,是知州的公案。
案是紫榆木的,桌沿被无数前任知州的衣袖磨得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幽光。
案后墙上,“明镜高悬”的匾额漆色深沉,金字在昏光里明明灭灭,像是隔着层雾。匾下挂着一副楹联,墨迹已有些年头了:“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笔力遒劲,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闻昭坐在公案后,没穿官服,是身靛青的细布直裰,衣料洗得有些发白,但浆洗得挺括。
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在灯影里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手里握着一卷验状,指尖在“慈云寺”三个字上轻轻摩挲,那墨迹被摩挲得有些润了,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
堂下,王二狗跪在青砖地上。
他身上换了干净的囚衣,是灰褐色的粗布,洗得发硬,袖口处有磨损的毛边,手脚戴着镣铐,铸铁的镣环在腕骨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他跪得不稳,身子微微晃着,镣铐随着晃动发出细碎而沉闷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堂里被放大,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
林同知坐在左下首的椅子上,面前的小几上摊着卷宗,手里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随时准备记录。
他今日穿了身藏青的公服,坐得端正,背脊挺直,可眉心的川字纹比平日深了许多,在灯下格外显眼。
郑文轩坐在右下首,也换了常服,是身月白的直裰,料子比闻昭那身讲究些,领口袖边用银线绣着极细的云纹,他手里端着盏青瓷茶盏,盏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垂着眼,像是专注地品着茶,可那盏盖碰触杯沿的声响,却比平日更轻,更缓,像是刻意压着的。
堂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能听见窗外夜风穿过庭院的呜咽,能听见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模糊的市声。
这静是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心上。
闻昭放下验状,抬起眼,目光落在王二狗身上,那目光很静,很沉,像是能穿透皮肉,直看到骨子里去。
王二狗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王二狗。”闻昭开口,声音不高,在空寂的堂里却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落在青砖上,发出沉实的回响。
“小、小人在……”
“孙掌柜说‘慈云寺的香火越来越贵了’——说这话时,是何神情?”
王二狗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他抬起头,眼睛慌乱地转着,最后定在闻昭脸上,又慌忙移开:“就、就皱着眉,眉头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眉心,“拧成个疙瘩。叹气,叹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重……眼睛看着地,不、不看人……”
“说话时可还清醒?”
“清、清醒……就是看着累,眼皮耷拉着,眼底下乌青乌青的,像、像几天没睡好……”
“他说‘烧不起,可不烧又不行’——这话,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你听?”
王二狗努力回想,额上渗出细汗:“像、像是自言自语……可小的就在边上,他、他也没避着……嘟囔完了,又叹了口气,说‘慧明师傅胃口越来越大了’……”
慧明,慈云寺的住持。
闻昭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
声音很轻,可在这寂静里,却像敲在人心上。
她抬眼,与左下首的林同知交换了个眼神,林同知微微颔首,提笔在纸上疾书,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