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佃户姓李,是本地人,租种那田十年了,从没拖欠过租子。”林同知声音更沉,“里正说,李家上月廿三突然退了租,说在外地谋了差事,要举家搬走。可邻里都说,李家在这边住得好好的,大儿子还在城里粮行做伙计,没听说要搬,走时也匆忙,好些家当都没带,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急着走,顾不上了。”林同知顿了顿,“下官去李家老宅看过,门锁着,院里荒草已长了半尺高,问了左邻右舍,都说李家走后,再没音信。”
闻昭的指尖在案上停顿了。城南的寺田,紧邻沧河,原来的佃户突然搬走,时间就在孙掌柜死前三日。
新来的佃户是从北边逃荒来的,无根无基,这时间点,未免太巧了。
“那新来的赵姓佃户,可去看了?”
“下官亲自去了一趟。”林同知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更低,“那赵家一家五口,住在田边的窝棚里,窝棚是临时搭的,稻草为顶,土坯为墙,看着确是逃荒的模样。老母有病,躺在草席上咳嗽,妻子抱着个吃奶的娃娃,还有个半大孩子蹲在灶前烧火。”
他停了停,继续道:“赵家那个大儿子,约莫二十出头,叫赵大,下官去时,他正在田里翻地,下官与他说话,他言语木讷,问三句答一句,说是北边遭了旱,颗粒无收,一路乞讨来的,可下官留意到——”
“什么?”
“他走路时,右脚有些跛。”林同知盯着闻昭的眼睛,“下官问他,他说是逃荒路上摔的,伤了脚踝,可下官看他走路姿势,那跛不像是新伤,倒像陈年旧疾。而且,他翻地时挽起袖子,右手虎口——”
“有块疤。”闻昭接道。
林同知一怔:“大人如何知道?”
闻昭没答,只问:“什么样的疤?”
“铜钱大小,暗红色,边缘不规整,像是烫伤或是……”林同知想了想,“或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过,愈合后留下的疤。”
右脚不便,虎口有疤。
闻昭的心沉了下去,和王二狗描述的蒙脸人,特征完全吻合,不是像,是吻合。
“那赵家现在何处?”
“还在窝棚里住着。下官已派了两个衙役扮作货郎,在田边转悠,暗中盯着。”林同知道,“不过大人,那赵大看着木讷,可下官总觉得……他眼神不对。”
“如何不对?”
“太静了。”林同知斟酌着用词,“逃荒的人,一路饥寒交迫,见了官府的人,多少会有些惶恐,或是急切,可那赵大,下官问话时,他垂着眼,答得慢,但每句话都在点子上。
问他从哪儿来,说北边;问哪一府哪一县,说记不清了,逃荒时走散了。
问家中还有何人,说只剩这几口了,答得天衣无缝,可就是……太稳了,不像个二十岁的庄稼汉。”
闻昭沉默片刻,缓缓道:“继续盯着,莫要惊动,看他与寺中可有往来,平日做些什么,与什么人来往,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林同知退下了
书房里又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槐叶的沙沙声,能听见远处街市隐约的喧嚷,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咚咚声。
闻昭坐回椅中,指尖在《沧州县志》的封面上轻轻摩挲,那封面是深蓝色的厚纸,因年月久远,已有些褪色,边缘处起了毛边。
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日头又西斜了几分,天边泛起淡淡的金红。
槐树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更长,枝桠的轮廓在光影里交错,像一张渐渐收紧的网。
午后,闻昭升堂,问了几桩积压的琐案。
一桩是东街两家铺子争三尺门脸的,一桩是西城老寡妇告侄子侵占田产的,都不大,但琐碎。
她问得仔细,让两造把地契、房契、证人一一呈上,又问了四邻,听了乡约地保的证词,等几桩案子断完,已是申时末了。
退堂时,一个年轻书吏捧着几本账册过来,躬身道:“大人,这是今年春耕各乡上报的种子、农具发放账册,各乡乡约都画了押,请您过目。”
闻昭接过,随手翻了翻。
账册是用青灰的厚纸装订的,封面上写着“景泰二十三年春耕农具发放册”,里头是按乡、村分的,每页记录着佃户姓名、田亩数、领用农具的种类数目,字迹工整,数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