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到家时,天已擦黑。
院子里点起了灯,是白芷刚挂上的风灯,昏黄的光晕开,照着那棵石榴树,花朵在灯影里红得暗沉,像凝固的血。
谢婉仪正在廊下做针线,是件水绿色的夏衣,料子轻薄,对着光能看见细密的纹理,她坐在竹椅上,就着廊下的灯光,一针一线,绣着领口的缠枝纹。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是她,放下针线,起身迎上来。
“回来了。”她接过闻昭脱下的外袍,手指在衣料上抚了抚,抚平细微的褶皱,“今日倒早。”
“嗯。”闻昭握住她的手,指尖有些凉,在这春末的夜里,凉得让人心疼,“外头坐久了?手这么凉。”
“不碍事。”谢婉仪任她握着,眉眼在灯下柔和得像幅水墨画,“等了你一会儿,不觉就坐了这么久,晚膳备好了,先用膳罢。”
两人在前厅用了晚膳。饭菜简单,但可口——清炒豆苗,醋溜白菜,一碟酱瓜,还有碗青菜豆腐汤。
闻昭没什么胃口,但谢婉仪一直给她夹菜,她也就慢慢吃了,吃到一半,她忽然道:“婉仪,我记得你陪嫁的箱笼里,有本《百草图鉴》?”
谢婉仪点头,放下筷子:“是,我父亲从前喜好医道,收集了不少医书,那本《百草图鉴》是前朝太医院编纂的,里头记载了上千种草药,还附了工笔彩图。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查查阿芙蓉的图样和药性。”闻昭也放下筷子,眉间有思索之色,“县志上记载简略,只说其性烈,久服伤身,医书或许更详实,看看形貌特征,也好心里有数。”
谢婉仪起身:“我去取来,那书收在樟木箱里,防虫蛀,该是完好的。”
她转身进了里间,闻昭听见开箱笼的声音,翻找的窸窣声。
不多时,谢婉仪捧着本厚厚的、蓝布封面的书回来,书是线装的,纸张已泛黄,但保存完好,边角齐整。
“就是这本。”她在闻昭身边坐下,将书放在桌上,小心翻开。
书页翻动时,有淡淡的樟木香和旧纸的气息飘散出来,里头是按草药属性分类的,分“草部”“木部”“谷部”等。谢婉仪翻到“谷部”,指尖在目录上滑过,最后停在一处:“在这儿——罂子粟,亦名阿芙蓉。”
闻昭凑近看。那一页记载得详细,从植株形态、生长习性,到采收制法、药用功效,一一列明。
旁边附了张工笔彩图,用矿物颜料细细描绘——茎叶青翠,花朵艳丽,果实如小罂,上头有细密的纹路。
画师功底深厚,连叶脉的纹理、花瓣的渐变,都勾勒得栩栩如生。
闻昭盯着那图看了许久,那花朵的形貌,果实的特征,都深深印入脑中,她又往下看文字说明:
“……罂子粟,亦名阿芙蓉、御米。实如小罂,子如细粟。其汁可制膏,性烈,能止痛安神,治咳喘、久痢。然久服令人志气昏惰,形销骨立,戒之慎之。本朝开国,太祖明令禁绝,只许太医院少量贮藏,以备军用……”
她的目光在“本朝开国,太祖明令禁绝”那行字上停留片刻,又往下看。后面还记载了鉴别之法——真品果实坚硬,籽粒饱满,味苦而微甜。伪品则质地疏松,味涩。
“夫君,”谢婉仪轻声道,手指在图上那果实处点了点,“这果子的形状特别,若是见过,定有印象。你可是在哪儿见过?”
闻昭摇头:“未曾见过。但——”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谢婉仪,“慈云寺在城南有三十亩寺田,紧邻沧河,新来的佃户,右脚不便,虎口有疤。时间就在孙掌柜死前三日。”
谢婉仪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她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闻昭的手:“你是说……那田里可能种了这个?”
“说不好。”闻昭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但时间、地点、人物,都太巧了,巧得……不像巧合。”
谢婉仪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本《沧州风物志》,你还记得么?”
闻昭点头,那是离京前谢瞻给的,记载沧州地理物产,她来时在路上翻过。
“里头说,沧州城南土地肥沃,近水源,适合种稻、种菜。”谢婉仪缓缓道,“没说适合种药材,更别说……这种禁药。”
她看着闻昭,眼里有担忧:“若真在那里种了,需得有人照看,有人采收,有人制炼。那新来的佃户,恐怕不单是种田的。”
闻昭的心沉了沉,她何尝没想到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