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怀特不知何时,已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深灰色长裙,脸上依旧是那种剥离了所有情感的、近乎非人的绝对平静。但是,莱恩敏锐地注意到,与上一次在客房对峙时相比,此刻怀特那双如同精密扫描仪般的眼睛里,似乎沉淀了更加深邃难测的东西,并且,更加……警惕,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仿佛莱恩触碰的,不是一张旧乐谱,而是整个系统最敏感、最不容侵犯的神经中枢。
“怀特先生,”莱恩将乐谱小心地捏在手中,没有立刻依言放回去,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筹码,“我只是……偶然发现了它。这首曲子……还有旁边的这句话,‘当镜子不再破碎,星光将指引归途’……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这看起来……似乎与你们系统内部设定的某个终极目标,或者说是……某种期望有关?”他谨慎地选择着词汇,试图撬开一条缝隙。
怀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莱恩手中那张泛黄的乐谱纸,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上面书写的不是关乎存在意义的契约,而只是一串早已过时、毫无意义的废弃代码。“那是一个过时的、基于非理性期望的、不切实际的数据片段。”他的语调平板得像一条拉直的铁丝,没有任何起伏,“一个在早期系统架构讨论中,曾被提出但最终未被采纳的系统升级提案的残留物。基于当前持续存在的恶劣环境变量和对系统稳定性的综合评估,追求‘镜子不再破碎’,即你所理解的完全功能性融合,是一个成功概率无限趋近于零、且伴随极高崩溃风险的无效操作。维持现有的、经过压力测试的模块化协作架构,才是唯一符合逻辑的最优解。”
“但这至少明确地说明了一点,在你们系统的内部,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曾经存在过关于‘融合’或‘完整’的设想和期望,不是吗?”莱恩紧紧抓住这一点微光,急切地追问,“哪怕这个设想最终被你、被现在的系统决策层判定为‘不切实际’。这难道不是一种证据?证明那个‘核心艾薇拉’,那个被你们守护的本源,并非完全没有被唤醒、甚至恢复某种形式完整的潜在可能?”
“希望,医生,是一种典型的非理性情感变量,它会严重干扰基于数据和概率的客观判断,引致灾难性的决策错误。”怀特冷静地、毫不留情地反驳,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的核心职责,是基于现有的、可观测的数据和经过验证的概率模型进行决策,以确保系统的持续存在,而不是去追逐那些虚无缥缈、无法量化的‘希望’。那个古老的提案,因其高风险和不稳定性,早已被正式归档、封存。接触它,研究它,只会引发不必要的内部冲突、资源消耗和逻辑混乱。例如,里昂会立刻将其识别为对其守护领域和存在意义的终极威胁,从而可能触发更极端的防御反应;塞缪尔会陷入关于个体独特性消亡与美学价值终结的无休止、无产出的哲学辩论,消耗大量处理资源;而安妮,则会因为‘改变’这一概念本身而感到本能且难以安抚的恐惧,导致基础情绪模块的不稳定。”
“所以,你选择了隐瞒?选择性地向其他部分,甚至可能向你自己,屏蔽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提案?选择维持这种……看似安全、实则静止的、永恒的痛苦循环?”莱恩感到一阵混合着愤怒与无力的寒意,“即使存在着哪怕微小的、通向另一种可能性的路径,也因为有风险而彻底放弃尝试?这就是你所谓的至高无上的‘理性’?为了纯粹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存’,而心甘情愿地放弃任何‘进化’、任何‘变得更好’的可能?”
“进化不等于进步,医生。这是一个常见的认知谬误。”怀特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像冰冷的金属撞击,“进化也可能指向更糟糕、更畸形的适应形态,或者在进化过程中,因无法承受变异压力而导致系统的彻底崩溃与消亡。在生存概率这一最高准则面前,任何非必要的、未经充分验证的改变,都是奢侈且危险的。我建议你,现在就将那张乐谱纸,放回你找到它的原处。并且,从你的记忆缓存中,彻底删除你刚才看到的内容和听到的旋律。这是基于系统安全考量提出的明确指令。”他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读取了莱恩更深层的行动,“此外,你的那封信,同样被系统识别为一种高优先级的外部干扰变量。霍桑先生的可能反应,目前尚在模拟推演与概率计算中,但无论最终输出何种结果,系统都已经预备好了相应的、多层次的应对方案。”
莱恩的心,如同被浸入了冰海,一路沉了下去,沉入一片绝望的寒冷。怀特不仅知道那封信的存在,他甚至已经在动用他那庞大的内部运算能力,模拟霍桑先生的各种反应,并预先制定了应对策略。这个“管理员”对全局的感知力、掌控力以及其决策的冷酷性,都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应对方案?”莱恩的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比如呢?如果霍桑先生无视我的警告,坚持甚至加速他的联姻计划,那么,‘里昂’准备采取的那种……暴力反抗,是否也在你计算之中的、可接受的‘应对方案’之一?”他几乎是质问道,试图刺穿对方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理性外壳。
“所有逻辑上可能发生的情景,都在系统的推演与应对库中有对应的预案。”怀特既未直接承认,也未曾否认,他的话语像一堵不断增厚的、由冰冷逻辑砌成的、无法穿透的墙壁,“系统的最高优先级、唯一的核心目标,是生存。是不惜一切代价,维持‘艾薇拉·霍桑’这一生命实体的持续存在。为此,所有必要的措施,都在可执行范围内。”
“即使那个‘一切代价’,是‘她’永远活在意识破碎、情感隔绝、内在充满冲突的痛苦之中?即使那个代价,是让那个……那个会在深夜画廊里绝望哭泣的‘她’,永远被囚禁在意识的深渊,永无重见天日之时?”莱恩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痛苦的颤抖,他想起了那个短暂却刻骨铭心的、充满了成年女性清醒痛苦的哭声。
当“哭泣”这个词,清晰地回荡在图书室寂静的空气里时,怀特那仿佛永恒不变、如同大理石雕像般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凝滞。他的眼神,有那么极其短暂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仿佛越过了莱恩的实体,投向了某个内部运行的、不受控的数据流,某种……或许连他这个最高管理员都无法完全理解、无法彻底掌控的异常波动。但那异样转瞬即逝,他迅速恢复了那种绝对的、令人绝望的平静与掌控感。
“系统的内部结构与数据流复杂性,远超你目前的认知模型,医生。”他罕见地使用了一个略带模糊性和防御性的表述,“我的核心职能是维持整体的、动态的稳定与平衡,而不是去满足某个特定功能模块可能产生的、非理性的、或者与整体生存目标相悖的个体化需求。现在,请执行指令。将乐谱放回原处。这是最后一次正式警告。任何进一步的、超出许可范围的探查行为,都将可能触发系统预设的、更高级别的……强制防御机制。那将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说完,怀特不再给莱恩任何争辩、提问或交涉的机会与空间。他如同一个完成了信息传递任务的自动机器,微微侧身,清晰地示意谈话已经强制终止,然后迈着那精准计算过的、无声无息的步伐,径直离开了图书室,留下莱恩独自一人,手中紧紧攥着那张仿佛带着微弱体温的、泛黄的乐谱纸,心中充满了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错综复杂的谜团,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
怀特亲口承认了系统内部曾经存在过关于“完整”与“归途”的设想,但他基于其冷酷的概率计算和风险模型,断然否定了其现实可能性,并选择了一条在他看来最“安全”、最“理性”的——维持破碎现状、压抑任何改变冲动——的道路。他知晓一切,监控一切,却主动选择了一条通往永恒静止的痛苦之路。而那神秘的、带着摸索意味的哼唱,这张写着如契约般箴言的古老乐谱,以及那个充满了清醒痛苦与无力感的哭泣声音……它们就像是这个由冰冷理性构筑的系统内部,无法被完全抹去的、裂开的情感缝隙,是怀特那套严密逻辑无法完全覆盖和解释的、顽固的、人性的微光。
莱恩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脆弱却重若千钧的乐谱纸,他没有依从怀特的“指令”将其放回原处。他小心地、郑重地将其抚平,然后夹入了自己那本厚厚的、写满了观察与疑问的皮质笔记本中。这或许是他目前拥有的、唯一能用来对抗怀特那套基于生存概率的、冰冷而绝望的逻辑的、带着温度与情感的微弱证据,一颗可能孕育着不同未来的种子。
他将笔记本合上,紧紧抱在胸前,感觉手中的重量不仅仅是纸页与墨水,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乎一个灵魂最终归宿的责任。怀特试图用绝对的理性构建一座隔绝希望、压制改变的坚固堡垒,但莱恩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这座堡垒的内部,绝非铁板一块,坚不可摧。那里有里昂无法被完全压抑的、如同地火般运行的狂暴怒火;有塞缪尔无法被彻底转化的、如同深海般幽暗的悲伤与对存在意义的质疑;有安妮无法被永远封存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对温暖的渴望;有怀特自己都无法完全解释、只能归类为“数据扰动”的异常波动;还有……那在意识最深处,试图笨拙地哼唱出古老旋律的、微弱却执拗的、属于本源的生命本能。
契约已经出现了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他不能,也绝不会在此刻放弃。即使前路注定更加艰险,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陷阱,即使他可能要面对怀特所谓的、更高级别的“强制防御机制”,他也要握紧这微弱的星光,沿着这条被乐谱和箴言隐约指示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去寻找那条最终可能被星光指引的、通往归途与完整的道路。
为了那个在画廊墙角短暂哭泣的、清醒的囚徒,也为了所有被困在这座宏大而悲壮的意识迷宫中的、每一个挣扎求存的灵魂。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