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完后,整幅画面简洁而有力:一片灰白背景中的椭圆形冰面,一道醒目的黑色裂缝贯穿其中,周围点缀着更细微的破碎痕迹。
没有色彩,只有黑白灰。没有具体的景物,只有抽象的形态。但它充满了紧张感和叙事性——关于压力、破碎、揭示,以及破碎之后,一种新的、更有张力的完整。
她在画的右下角写道:“雪日,冰裂。外部的覆盖越厚重,内部的应力越真实。破碎不是终结,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
她合上素描本,感到一种强烈的表达后的畅快感。这道“冰裂”,比她之前画过的任何线条都更直接,更有力量。它似乎触及了她这几个月来内心深处某种核心的感受。
她想起王老师说的“真诚”。也许,这就是她“眼中世界”的一部分——不是那些美好的、充满希望的画面,而是在寒冷、覆盖和压力之下,那些真实的、甚至是尖锐的裂痕,以及裂痕所揭示的深度和真相。
第二天,雪停了。天空放晴,阳光耀眼,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水声遍布校园。
卿竹阮特意绕路去看了昨天那片冰。裂缝还在,但因为表层雪的融化,冰面变得更薄,裂缝更加明显,边缘甚至有融化的水渍。裂缝下面封着的枯叶,颜色也因湿润而显得更深。
变化发生了。因为那道裂缝,阳光和空气更容易接触到冰层深处,加速了它的消融和转化。
她看着那片正在变化的冰,心中那个关于联展作品的模糊想法,似乎也随着这道裂缝,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更清晰的光。
也许,她的作品可以关于“冰”与“裂”。关于表面覆盖之下的真实,关于压力导致的形态改变,关于破碎所开启的新的可能性。可以用综合材料?冰本身无法保存,但可以用其他媒介模拟那种质感——石膏?树脂?或者是用绘画来表现那种瞬间的张力?
她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方向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
下午课间,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外面阳光下逐渐消融的积雪。陈宇走过来,递给她一颗薄荷糖。
“看你最近气色好多了。”陈宇说。
“可能想通了一些事。”卿竹阮含住薄荷糖,清凉感在口中化开。
“关于一模?”
“关于……如何与压力相处。”卿竹阮看着窗外,“压力像雪,会覆盖很多东西。但有时候,雪下面冰层的一道裂缝,反而让一切变得真实。”
陈宇若有所思:“很哲学的比喻。”
“昨天亲眼看到的。”卿竹阮简单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陈宇靠在窗边,“我们这代人,好像被保护(或者说覆盖)得太好了。明确的路径,清晰的评价标准,无数的期待。有时候都忘了雪下面,我们自己原本的质地是什么了。”
这话让卿竹阮心中一震。陈宇的观察总是很敏锐。
“那你觉得,你的‘质地’是什么?”她问。
陈宇笑了:“还在找。可能是个永远进行中的工程。”他顿了顿,“不过,你好像开始找到了你的方式。用眼睛,用素描本。”
“只是……不想完全被覆盖。”卿竹阮轻声说。
上课铃响了,他们走回教室。卿竹阮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积雪闪耀,融水如镜,倒映着澄澈的蓝天。
冰会融化,雪会消失,裂缝会扩大或改变。
但那个“咔嚓”声的瞬间,那道黑色线条刻下的轨迹,已经被她捕捉,并画了下来。
晚上,她给清霁染发了那幅“冰裂”的素描照片。
“今天在雪地里看到的,”她写道,“像我们身体里和心里的某些东西。压力下的诚实裂痕。”
清霁染的回复带着她一贯的敏锐:
“惊人的画面。是的,诊断是裂痕,治疗是裂痕,康复也是裂痕与修复的舞蹈。这道线条很有力量。它应该成为你作品的一部分。”
卿竹阮看着手机屏幕,又看了看摊开的素描本上那道黑色裂缝。
是的,它应该成为一部分。
也许,她的“我眼中的世界”,就是一个由各种“框架”与“裂痕”、“覆盖”与“真实”、“冻结”与“微光”共同构成的世界。一个在压力下依然试图保持观看、并在裂缝中寻找表达可能性的世界。
这个认知,像冰裂后透入的第一缕阳光,虽然不足以融化整片冰湖,但确凿地照亮了冰层下的纹理,并指明了温暖可能到来的方向。
她知道,创作的过程不会容易。但至少,她有了第一道清晰的线条。
而有了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就有了依凭。
冰湖的融化,也许就从这道裂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