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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的重量(第1页)

“学院奖”初选结果公布那天的下午,工作室里异常安静,只剩下鼠标点击和偶尔的、极力克制的叹息或短促吸气声。空气里紧绷的弦,在名单刷出的瞬间,或被拨响,或无声崩断。卿竹阮没有立刻去看。她完成了手头一张纤维材料的涂层测试,等那层胶膜在灯下彻底呈现出哑光的质感,才像完成某种仪式般,洗净手,坐回电脑前。

名单很长。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项目名称和媒介标注——“算法生态”、“后人类景观”、“数据躯体”、“情感量化”……这些词汇闪烁着冷峻的、属于这个时代前沿的微光。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此地曾有声》——综合媒介记忆档案。名字嵌在一堆更“时髦”的词汇中间,显得有些朴拙,甚至突兀。一同入选本工作室的,是做“神经反馈视觉化”的沈星和做“可降解材料与临时建筑”的何璐。微信群里的祝贺适时涌来,带着精心调整过的表情符号和语气,迅速淹没了短暂的静默。

喜悦是真实的,但薄得像一层糖衣,底下是迅速泛起的、更汹涌的焦虑。初选过关,意味着一张决赛舞台的入场券,也意味着接下来三周,她必须将那个尚停留在方案和草图阶段的“记忆档案馆”,在学院美术馆最重要的展厅之一,变成无可指摘的现实。评审团名单随后公布,除了院内几位德高望重却观点各异的教授,还有两位以犀利著称的独立策展人、一家重要艺术媒体的主编,以及一位据说眼光极其挑剔的私人收藏家。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对“成功”的预期天平上。

卿竹阮立刻被卷入高速旋转的齿轮中。方案里的每一个词,现在都需要兑换成具体的材料、技术、工时和预算。

声音部分成了第一个难题。她希望构建的不是简单的背景音乐,而是一个与空间、与视觉元素精确咬合的声景。赵奶奶缓慢的、带着痰音和停顿的讲述,王爷爷中气不足却努力清晰的回忆,李阿姨轻柔的、偶尔被市场嘈杂打断的叙述……这些原始录音充满了“毛边”和生活质感,但也需要降噪、剪辑、与根据描述重新采集或模拟的环境音(老槐树的风声、旧式门轴吱呀、清晨扫帚划过石板路)无缝交织。她求助了录音艺术方向一位脾气温和但要求苛刻的师兄,两人在隔音室里熬了三个通宵,反复调整每一段音频的入点、淡出、空间混响,争论着是保留咳嗽声更能体现真实,还是剪掉以维持聆听的流畅。“你要想清楚,”师兄揉着太阳穴说,“评委在展厅里可能只停留几分钟,他们需要快速抓住核心。过于琐碎的真实,可能会被视为‘技术处理不干净’。”

“物证切片”的视觉呈现则是另一场硬仗。那些在显微镜下惊艳的霉斑经络、纸张纤维的碎裂、墨迹毛细血管般的渗透,当它们需要被放大到一米见方,转印到半透明的日本雁皮纸或极薄的杜邦纸上时,色彩的微妙渐变、纹理的清晰度、以及材质本身的挺括与垂感,都成了需要反复试错的谜题。她跑遍了798和草场地的几家顶级艺术微喷工作室,比较各种收藏级颜料、纸张涂层的表现。一家工作室的技师,指着她那些灰调中带着锈黄、暗紫、苔绿的复杂图像说:“这种调子最难出效果,稍有不慎就显得脏。而且你要半透明叠加悬挂,对纸张的透光均匀度和韧性要求极高。我们这里最好的纸和进口颜料,这个尺寸一张的成本……”他报出的数字让卿竹阮心头一紧。她咬牙订了样品,效果确实惊人,那霉斑在背光下仿佛一块古老的琥珀,内部封存着时间的絮语。但预算迅速告急。

最让她崩溃的是“记忆容器”——那些需要观众凑近窥看的暗盒。最初的浪漫想象,在面临结构力学、光学设计和电路安全时碎了一地。木工师傅看了她手绘的、充满曲线和倾斜角度的草图直摇头:“小姑娘,你这个想法是好,但这么小的盒子要内嵌灯光透镜,还要开稳固的窥孔,木板受力会变形,散热也是问题。要么改结构,用更贵的多层复合板材,要么简化设计。”她不想简化,那意味着妥协掉“窥探”的私密感和发现感。她开始自学简单的CAD画图,研究微型LED灯带和透镜组,甚至跑去旧货市场淘老式观片器的零件。工作室角落里堆满了切割失败的木板、短路烧坏的电路板、以及效果总是不对的测试品。手指被木刺扎破,被烙铁烫伤,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微小元件而布满血丝。同工作室的何璐看她焦头烂额,忍不住说:“卿卿,你这又是何必?很多效果用视频投影或者VR眼镜模拟一下,又安全又炫,评委还觉得你有技术整合能力。”卿竹阮摇摇头,没说话。她想要的,正是那种需要身体微微前倾、眼睛贴近孔洞、在幽暗与微弱光晕中主动“寻找”的身体性体验,这是任何屏幕模拟无法替代的与记忆“相遇”的仪式感。

而最消耗能量的,或许并非技术难题,而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来自学院“空气”中的隐性规训和“善意”建言。

布展方案第一次汇总讨论时,负责协调的青年教师吴老师(他是评审之一郑教授的门生)仔细看了她的展位效果图,沉吟道:“卿竹阮,你的作品情感浓度很高,细节也很丰富。不过,在‘学院奖’这个层面,我们可能需要对‘记忆’这个主题进行更自觉的理论提纯。比如,你关注的是几位老人的个体记忆,这很好,但如何将这种个体性,与集体记忆的建构机制、与城市权力空间生产对记忆的抹除和改写联系起来?我建议你在入口处,增加一个简短的文本导引,用一两句比较有理论张力的话,比如‘个体记忆如何抵抗历史叙事的覆盖?’或者‘档案的温暖,能否融化规划的冰冷?’这样,评委一进来就能立刻把握到你的问题意识和批判立场,作品的层次就出来了。”

她诺诺应下,心里却一阵抵触。她当然思考过这些问题,阅读过相关理论,但她一直刻意避免在作品中给出这样直白甚至口号式的“结论”。她更相信通过声音、物质、观看体验本身,去潜移默化地唤起观众的类似思考。直接点明,像在优美的音乐前加上一段生硬的解说词。

没过两天,偶然在食堂遇到那位以信息灵通著称的沈星。他端着餐盘坐到卿竹阮对面,压低声音说:“卿卿,跟你透露个风向。我听说这次外请的策展人李老师,特别关注艺术对当下现实议题的介入。你做的虽然是老街区过去的故事,但如果能巧妙地把它和现在正热的‘城市更新中的社群归属感危机’、‘数字时代地方感的消逝’这些话题挂上钩,在作品陈述里多引用一点这方面的社会学论述,绝对能挠到痒处,让人感觉你的创作有现实关怀的锐度,不只是怀旧。”

甚至那位已经毕业、正在筹备个展的研三学长,也在微信上给她留言:“实物呈现是硬道理!特别是‘学院奖’这种场合,那些老教授和收藏家,眼睛毒得很。你那些切片纸张的裱框、暗盒的合页和窥孔的光滑度、电线隐藏的干净程度,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你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成本。做工直接等同于态度和专业度。该用的好材料别省,该找专业师傅帮忙就别自己硬扛,这时候不能露怯。”

这些声音从不同方向涌来,带着各自的逻辑和说服力,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感到自己像一块原本形状确定的陶土,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同时拉扯、塑形,试图把她捏成符合某种成功学模具的样子——一个既要有深刻理论框架、又要有敏锐现实触角、还要有完美技术执行的“全能型”作品。而她自己最初捧着速写本,听赵奶奶讲槐树下萤火虫时心里涌起的那份单纯的、想要“留住”的冲动,在这庞杂的要求中,反而变得模糊、遥远,甚至有些“不够专业”了。

一个深夜,暗盒的灯光电路第五次调试失败,微型透镜怎么都调不出她想要的那种朦胧如旧梦、焦点又依稀可辨的效果。她颓然坐倒在满地狼藉的工作室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极度的疲惫和无处着力的沮丧,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是为了赵奶奶那句“总得有人记得”的托付吗?还是为了在这个高手云集的竞赛中证明自己“够格”?或者,只是为了不辜负顾老师的期望、不浪费那些昂贵的材料、不让所有提过建议的人觉得她冥顽不灵?

没有答案。只有沉重的迷茫。她拉开工作室的窗帘,外面是北京沉沉的、被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她想起《裂隙之光》完成的那个冬夜,清霁染发来的信息:“它站到光里了。”那时,光就是光,是内心冻结湖面下的渴望,是冲破框架的微芒,简单而纯粹。而现在,这“学院之光”如此明亮,却仿佛照出了无数条岔路,每一条都标着不同的“正确”方向,让她不知该迈向何方。

她打开手机,下意识地翻到相册里一张照片——是暑假里,赵奶奶用颤抖的手写下“槐荫深处是吾家”时,她抓拍的侧影。昏黄的台灯光晕笼罩着老人专注的脸和执笔的手,宣纸上的墨迹还湿润着。那股混合着墨香、老人身上淡淡的药膏味、以及夏日余温的气息,仿佛透过屏幕传来。

那一刻的宁静与真挚,像一捧清凉的泉水,浇在她焦灼的心上。

她忽然明白了。那些理论的提纯、议题的关联、技术的完美,或许都能让作品在学院的评价体系里更“安全”、更“出众”。但若失去了这份与具体生命相遇的、带着呼吸和温度的“真挚”,作品便只剩下一具华丽而空洞的躯壳。技术是渠,理论是镜,议题是风。渠可导引水流,镜可折射光芒,风可塑形外廓,但作品的“源”,必须是那眼从真实生活与情感深处涌出的、名为“真诚”的泉水。

她关掉手机,在凌晨的寂静中,重新摊开自己的方案。她没有全盘否定那些建议,而是开始像淘金一样,仔细分辨:哪些是真正能帮助作品更好地“呈现”其内核的(如优化声音的叙事节奏、确保暗盒机械结构的可靠)?哪些是为了让作品“看起来”更符合某种外部期待的(如生硬的理论标签、刻意的议题攀附)?

她保留了前者,并对后者进行了转化。她没有在入口设置直白的批判性导言,而是在展场一个不经意的角落,用与“物证切片”相同的纤维纸,以极小的、需要仔细辨认的字体,蚀刻了几段从学术著作中摘录的、关于记忆与权力、地方与消逝的片段性文字,让它们成为潜伏在视觉体验之下的、可供有心人发掘的“潜文本”。在作品陈述中,她也没有堆砌时髦术语,而是这样写道:

“本创作始于一次偶然的街头聆听,最终成于对若干微小生命痕迹的物质性凝视。它不旨在提供宏大的历史论断或社会方案,而是试图为几段即将随肉身与老屋一同消散的个体记忆,构筑一个尽可能丰盈的感官存证。如果观看者能在此地,经由这些声音、图像与物质的碎片,短暂地触及到另一种时间与生活的质感,并由此反观自身所处的‘此地’与‘此刻’,那么,这份存档便完成了它最朴素的使命:对抗绝对的遗忘,并在冰冷的变迁轨迹旁,留下一点属于人的、有温度的印记。”

提交最终布展方案和陈述时,她心中依然忐忑,但不再彷徨。她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或许不那么“聪明”、不那么符合某些“风向”的路。但她守护了那份最初的、与几位老人相对而坐时心中涌起的冲动。

布展周是最后的冲刺,也是体力与意志的终极考验。协调展厅时间、搬运无数易碎品、调试复杂的声光系统、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卿竹阮几乎以工作室为家,眼里布满血丝,声音沙哑。但当最后一块“物证切片”被小心翼翼地悬挂到位,当幽暗的展区内,赵奶奶的讲述声随着感应器悄然响起,当第一个暗盒的窥孔中透出朦胧而稳定的微光时,她站在入口处,看着这个由无数焦虑、挣扎、抉择和汗水构筑而成的“记忆现场”,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这里不再仅仅是她的作品。它成了赵奶奶、王爷爷、李阿姨他们记忆碎片的安放之所,也成了她自己过去数月所有心路历程的物质凝结。它不完美,技术有局限,观念或许不够激进,但它真实。真实地记录了一段相遇,一次倾听,一场漫长的、试图将易逝之物转化为形式的笨拙努力。

开幕前夜,展厅清场。卿竹阮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设备,独自在《此地曾有声》的展区内站了很久。声音静默,灯光只留基础照明。那些悬浮的切片像安静的幽灵,暗盒像沉睡的宝箱。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胶水、木屑和新纸张的气味。

明天,这里将涌入人群,迎来审视、赞叹、质疑,或漠然。

但此刻,它是完整的,属于她自己,也属于那些将记忆托付给她的老人。

她轻轻触摸了一下冰凉展墙上那句取自赵奶奶的话:“有些事,总得有人记得。”

然后,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空旷的美术馆里回荡,渐行渐远。

那回响很轻,却带着她所能赋予的、全部的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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