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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印(第1页)

水塘消失后的几周,卿竹阮陷入一种低气压的沉默。她没有立刻对画廊的邀约做出回应,也没有试图将那段记录填埋过程的视频直接转化为某种“抗议艺术”。愤怒与悲伤沉淀后,留下的是更深的无力和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排斥——对那种粗暴覆盖行为的排斥,也对轻易将此类事件“艺术化”、从而可能将其伤痛简化为一种审美或政治姿态的警惕。

她照常上课,完成作业,但《痕迹的赋格》实验陷入了停滞。那些精心收集的锈铁、朽木、残骸,此刻看去,都像遥远的、被安全封存的“化石”,与正在窗外发生的、活生生的“湮灭”相比,失却了紧迫感。她甚至对自己之前那种沉浸在物质美学中的状态产生了怀疑:当真实世界正以推土机的效率碾碎痕迹时,艺术家在工作室里对痕迹的挽留与赋格,是否是一种奢侈的、甚至虚伪的逃避?

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一次“策展实践”课的案例分析,讨论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批中国艺术家在城市化狂飙初期所做的、与拆迁和空间变迁相关的作品。老师展示了一些当年的文档、照片和模糊的录像:艺术家在即将被推倒的墙上涂鸦,用红漆圈出“拆”字;将旧家具悬吊在废墟半空;收集门窗、砖瓦,在美术馆内重建碎片化的“家”的意象……这些作品大多直接、生猛,甚至有些粗粝,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混杂着亢奋、失落与茫然的气息。

讨论环节,一位同学质疑:“这些作品在当时可能很有冲击力,但现在看来,是不是更像一种‘伤痕’的简单陈列?它们记录了‘消失’,但似乎没能更深入地触及‘消失’背后的权力结构和逻辑,也没有提供超越怀旧和伤感之外的思考维度。而且,很多这类作品最终也成了艺术史和市场上的‘标本’,被安全地收藏和阐释。”

这话让卿竹阮心中一动。她意识到,自己对于将水塘事件直接“做成作品”的犹豫,部分正源于这种担心——担心重复一种早已有之的“伤痕美学”或“抗议艺术”的套路,担心作品最终仅仅成为对事件的另一种形式的“消费”或“归档”,而非更有效的介入或更深刻的揭示。

课后,她主动去找授课老师,一位对艺术与社会运动交叉领域颇有研究的青年学者。她简述了水塘事件和自己的困惑。

老师听罢,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问:“你觉得,那个水塘,或者说它的消失,最触动你、让你无法释怀的是什么?是具体的风景被毁?是一种野性生命力的消逝?是规划对在地经验的漠视?还是整个过程所体现的那种不容分说的、抹除一切的逻辑?”

卿竹阮思索片刻:“可能……都是。但最让我感到无力的,是那种‘覆盖’本身。用一块整齐划一的‘绿地’蓝图,覆盖掉原本复杂、混沌、充满意外和生命的真实场地。好像只要图纸够‘美’,够‘标准’,就可以正当地抹去之前存在的一切。这个过程里,没有对话,没有过渡,只有覆盖。”

“覆盖……”老师若有所思,“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覆盖,意味着新图层对旧图层的彻底取代和遮蔽。在城市发展中,这不仅仅是物理空间的覆盖,更是叙事、记忆、意义的覆盖。规划图纸和效果图,就是一种强大的覆盖性文本,它用一套标准化的、面向未来的语言,宣告旧有的一切无效,并为新的空间植入预设的意义。”

他顿了顿,看向卿竹阮:“如果‘覆盖’是权力运作的方式之一,那么艺术可以做什么?是揭开覆盖层,展示下面的伤痕?这当然是一种方式。但或许,也可以去研究‘覆盖’这个动作本身?去分析覆盖层(比如那张效果图)是如何被生产的,它的美学(为什么是这种草坪、这种滑梯?)、它的修辞(‘宜居’、‘人文’这些词如何被使用?)、它试图唤起的情感(幸福、健康、秩序)。或者,去关注那些在覆盖过程中被碾压、却尚未完全消失的‘残留物’和‘不协调音’——比如你视频里那几根还在泥浆中颤抖的菖蒲叶尖。”

“你的《痕迹的赋格》关注的是时间留下的痕迹。而现在,你面对的是权力留下的痕迹——一种更快速、更刻意、更充满目的性的痕迹。这两种痕迹如何在同一空间、同一事件中交织、对抗?这或许是一个更有张力的方向。”

老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新的门。卿竹阮不再仅仅将水塘事件看作一个需要被“记录”或“控诉”的对象,而是开始将其视为一个研究“覆盖”与“痕迹”之间动态关系的现场。

她重新回到那片已变成工地的区域。水塘已彻底消失,被平整的黄土覆盖,边缘开始铺设路沿石。那块“滨水花园”的规划牌依然矗立。她不再只是愤怒地看着它,而是开始像分析一件“现成品”或“文献”一样分析它:效果图的构图(中心透视,强调开阔和秩序)、色彩(饱和度高的绿、蓝、红,象征健康、水、活力)、元素(标准化的游乐设施、规整的植物配置)、文字(“提升城市品质”、“服务社区居民”等宏大而空洞的短语)。

她同时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工地本身。在推土机履带印和黄土之下,是否还隐约能看到旧水岸线的轮廓?填埋的渣土中,是否混杂着未曾清理干净的塑料碎片或植物根系?工地的临时围挡上,除了工程信息,是否还有附近居民或路人无意识的涂画?她拍摄了大量细节照片:一道顽固地露出黄土的混凝土旧基础;半截被掩埋的塑料瓶,瓶口还指向天空;围挡铁皮上,有人用粉笔写的歪歪扭扭的“还我池塘”(很快被覆盖);甚至包括工人们休息时,在土堆上随手捏的小泥人,以及他们遗落的烟蒂、手套。

她也不再仅仅依赖视觉。她记录了工地的声音:挖掘机和夯土机的轰鸣、工人用方言吆喝、收音机里嘈杂的流行乐。她甚至尝试收集气味样本(用密封袋装了一些泥土和工地垃圾),虽然知道这难以在作品中直接呈现,但有助于她自己更全面地感知这个“现场”。

这些收集来的材料庞杂、琐碎、甚至有些肮脏,与《痕迹的赋格》中那些经过审美筛选的“样本”截然不同。它们不“美”,但却充满了过程性、冲突性和未被完全规训的野性。她开始尝试在工作室里处理这些材料,不是将它们直接拼贴或展示,而是进行一种“档案化”的转译和编排:

·她将规划效果图的局部进行网格化分割,然后选取工地细节照片中与之“格格不入”的元素(比如那片露出泥土的塑料瓶),用极淡的、类似水印的方式,叠印在效果图相应的网格上,形成一种若隐若现的“幽灵图像”。

·她用硫酸纸拓印工地围挡上那些被涂抹覆盖的涂鸦痕迹,将层层覆盖的笔触和残留字迹的“负形”转化为一系列透明的、相互重叠的图层。

·她将工地的环境音进行剪辑,与从网络上下载的、其他“社区绿地”宣传视频中那种欢快、空洞的背景音乐进行交错并置,制造听觉上的冲突与荒诞感。

·她甚至用工地收集的湿润泥土,在画布上涂抹、压印,待其干裂后,再在其上用极其精细的工笔手法,临摹规划效果图中那些标准化的树冠和草坪的图案,让自然的干裂肌理与人造的完美图示粗暴地结合在一起。

这个过程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宣泄,也不是冷眼旁观的美学游戏,而更像一种基于现场材料的、带有研究性质的视觉写作。她在尝试“破译”覆盖的密码,同时也在小心翼翼地为那些即将被彻底抹除的“残留物”建立一份另类的、视觉的“档案”。这份档案不追求完整再现,而是试图捕捉覆盖过程中的裂缝、残余、不谐和音——那些权力运作未能完全消化或掩盖的“例外状态”。

然而,研究越是深入,她越感到一种冰冷的清醒。她开始查阅这个“滨水花园”项目的公开信息,了解其投资方、设计单位、审批流程。她发现,这个看似微小的工程,背后是一整套成熟、高效、且几乎无懈可击的行政与资本运作链条。规划图纸符合所有规范,程序看似合法透明,反对的声音(如果有)也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这种“合法”且“标准”的覆盖,比任何明目张胆的破坏更让人感到无力,因为它将暴力包裹在发展与改善的糖衣之下,让人难以找到公开反对的着力点。

就在她沉浸于这种复杂而无力的研究时,那位画廊主再次通过顾老师发来询问,语气依旧客气,但隐隐带了一丝催促的意味,询问她对合作邀约的考虑进展,并提及“市场对这类有社会关怀又有个人风格的作品持续看好”。与此同时,她听说同工作室的沈星,那个获得“学院奖”最高奖、做“神经反馈视觉化”的同学,已经正式签约了一家颇具声望的画廊,并开始筹备个展,媒体预热稿里充满了“科技与艺术的先锋对话”、“未来感官体验”等耀眼词汇。

两相对照,卿竹阮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相对“安全”且可能带来现实收益的路径,即接受市场的“招安”,将《此地曾有声》所代表的“温情记忆”风格进行精致化、产品化包装,成为艺术市场上一种稳定的“供给”。另一条,则是继续深入《覆盖层》这种充满不确定性、批判性,且可能毫无市场前景甚至招惹麻烦的“硬骨头”研究。

这一次,她没有太多犹豫。水塘的消失和后续的研究,像一剂猛药,让她看清了自己内心真正的倾向。她无法忍受将赵奶奶他们的记忆镀上金边,同样,也无法忍受对眼前的“覆盖”逻辑视而不见,转而投向一种更易被接纳的“成功”范式。她知道,如果此刻选择了妥协,那么她此前的所有困惑、挣扎、以及在赵奶奶客厅里感受到的那种真实的连接,都将变得虚伪。

她通过顾老师,给了画廊主一个明确但礼貌的回复:感谢赏识,但现阶段希望专注于新的、更具实验性的方向探索,暂时无法承诺符合商业画廊需求的系列创作。回复发出后,她感到一种卸下负担的轻松,尽管也清楚这意味着主动放弃了一个可能加速职业生涯的机会。

做出这个决定后,她对《覆盖层》的投入更加专注,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视觉材料的收集和转译,开始尝试更观念性的表达。她设想了一个方案:制作一批仿照正式工程图纸格式的“伪图纸”,图纸上的线条和标注并非用于建造,而是用于揭示覆盖。比如,一张图纸上精确绘制推土机履带碾过地面的痕迹网络;另一张图纸则标注出土层中不同深度埋藏的“异物”(塑料瓶、菖蒲根茎、旧砖块)的坐标和剖面;还有一张图纸,则将规划效果图中那些标准化的树冠,替换成从现场收集的、形态各异的真实枯枝的投影。

她甚至想做一个行为:在“滨水花园”最终建成、剪彩开放的那天,身着类似工程人员的服装,携带这些“伪图纸”和一套简易的测量工具,混入人群,“一本正经”地在那些崭新的草坪和步道上进行“勘测”,测量那些被完美表面所掩盖的、不合规范的“误差”(比如步道边缘与旧水岸线的微妙偏移,或某处草皮下可能尚未分解的塑料残片),并煞有介事地在图纸上记录。这个行为并非为了真的干扰工程,而是一种象征性的、侵入式的“反测绘”,试图用一套看似专业、实则荒诞的“技术语言”,去挑衅和揭示那套主导性权力语言的漏洞与虚假的完美。

这个方案很大胆,甚至有些危险,能否实施、以何种安全的方式实施,都是问题。但构思本身,已经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将研究、批判与创造性行动结合起来的可能性。艺术对她而言,不再仅仅是“表达”或“记录”,更成为一种主动的侦察、分析和象征性反击。

窗外的城市,推土机依旧在不知名的角落轰鸣,覆盖的剧本每日都在上演。

而在她的工作室里,那个曾经在破窗前学习观看、在冰裂中寻找微光的女孩,如今正伏案于一堆混乱的图纸、照片、泥土样本和录音文件之中,试图用她的方式,为这个覆盖一切的时代,留下一份微小却不肯屈服的——水印。

这水印或许无法阻挡覆盖的进程,但它至少证明了,有些眼睛拒绝被蒙蔽,有些痕迹拒绝被彻底抹去。

而艺术,或许就是制造这种水印的,其中一种微弱而固执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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