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会面者是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帆布包。他有些腼腆,但眼神专注。
“我叫健太。”他鞠躬,“我是建筑系的研究生。今天的工作坊让我想起我的毕业设计——一个为视障人士设计的‘光之花园’。”
他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展示设计图:“传统花园强调视觉美,但我的设计强调其他感官——通过不同温度的光(红外加热装置)、不同声音的光(光控声音装置)、不同质感的光(光线照射不同材质表面)来创造体验。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光,不只是‘看’光。”
卿竹阮仔细看着设计图。很成熟的概念,考虑了细节和可行性。
“你已经开始做了吗?”她问。
健太摇头:“还在概念阶段。但是……今天听了您的演讲和工作坊,我想,也许这个设计可以成为‘光的网络’的一部分?不是作为我的个人作品,而是作为一个开放项目,让视障人士和明眼人士一起参与设计和体验。”
卿竹阮思考了一会儿:“你有具体计划吗?”
“我想先做一个小型原型,在社区中心测试。”健太说,“然后收集反馈,改进。如果可能,希望能得到档案馆的技术支持和理念指导。”
“理念指导?”
“是的。”健太认真地说,“您的项目不只是收集光,更是在建立一种新的观看和连接方式。我的设计也需要这种哲学基础——不是施舍性的‘为弱势群体设计’,而是创造一种所有人都能平等参与的‘光的对话’。”
卿竹阮被这句话打动了。这个年轻人理解了这个项目的核心——不是单向的帮助或展示,而是多向的对话和共创。
“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佐藤老师。”她说,“我会让北京档案馆的团队联系你。我们可以提供理念框架和技术咨询,也可以在未来展览中展示这个项目的过程和成果。”
健太的眼睛亮了起来,深深鞠躬:“非常感谢!”
他离开后,卿竹阮靠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疲惫,但充实。一天之内,从主题演讲到工作坊,从集体分享到个人交流,她看到了这个项目在不同文化土壤中的生长可能性。
佐藤端来两杯茶:“今天很成功。特别是视障参与者的部分,开拓了新的维度。”
“是的。”卿竹阮接过茶杯,“光不只是视觉的,这是小染早就教过我的。她在病中,视力受影响,但她说‘我能听见光的颜色,摸到光的温度’。今天的工作坊证实了这一点——当我们打开感知的边界,光会以更多样的方式存在。”
她们喝着茶,看着窗外的东京夜景。城市的光海无边无际,高楼大厦像发光的积木,街道像流动的光河,远处的东京塔像一根发光的指针,在夜空中标示着时间和方向。
“接下来什么安排?”佐藤问。
“明天和本地艺术家有一个小型座谈会,后天去京都看几个传统建筑中的光设计,大后天飞回北京。”卿竹阮看着日程表,“然后有两周的整理期,处理东京站的资料,准备四月的柏林展览。”
“永远在路上。”
“但每次‘在路上’,都会发现新的光,遇见新的人,拓展这个网络的边界。”卿竹阮微笑,“这是小染的光在继续旅行,通过我,通过所有参与者,通过像健太这样的年轻人。”
佐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研究过清霁染的资料。很遗憾没能见到她。但从她的日记和作品里,我能感受到那种……在限制中的自由。身体被限制在床上,但感知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是的。”卿竹阮轻声说,“她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真正的观看不是取决于眼睛看到多少,而是心灵接收多少。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光依然存在——以记忆的形式,以想象的形式,以连接的形式。”
窗外的城市依然明亮。东京的夜晚从不真正黑暗,总有无数的光源在竞争、协作、共存。
“我想,”佐藤慢慢说,“‘光的网络’之所以能在不同文化中生长,是因为它触及了某种人类共通的东西——对光的本能向往,对记忆的执着保存,对连接的深层渴望。这些超越语言、超越国界、超越时代。”
卿竹阮点头:“这也是我这些年的体会。最初,这是一个非常个人化的项目——为了纪念一个朋友,为了实践她教我的东西。但随着它成长,我发现它回应了很多人的共同需求:在这个快速变化、信息过载的时代,我们需要重新学习如何深度观看,如何真诚记忆,如何建立有意义的连接。”
手机震动,是柏林策展人的邮件,询问展览中“光的地图”实时数据流的细节。卿竹阮快速回复,确认了技术参数。
“看,”她对佐藤说,“这就是潮汐——东京的光刚被收集,就要流向柏林。柏林的光又会流向下一个地方。永远在流动,永远在连接。”
佐藤送她回酒店的路上,经过皇居外苑。巨大的石墙和松树在夜色中成为剪影,护城河反射着路灯的光,像一条发光的带子环绕着历史的寂静。
“东京有很多这样的地方。”佐藤说,“古老与现代并置,寂静与喧嚣相邻,光与影的对话从未停止。”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光之语法。”卿竹阮说,“北京的光语法是‘层积’,上海的是‘混杂’,台北的是‘湿润’,香港的是‘垂直’,首尔的是‘克制’。而东京的语法,我想可能是‘间’——光与影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公共与私密之间,那微妙的、充满张力的‘之间’。”
“很好的观察。”佐藤说,“也许你可以为每个城市写一篇‘光之语法’的短文,收集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