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月,她几乎瘦脱了形。原本合身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也更黑,里面像是燃尽了所有火焰后留下的、深不见底的余烬。她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在明媚的秋阳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唯有唇上一点点刻意涂抹过的、不自然的红色,试图掩盖病容,却反而更显突兀。
她看着卿竹阮,眼神空茫了一瞬,似乎才将她从记忆的迷雾中打捞出来。然后,那熟悉的、带着疏离感的平静,重新覆盖了她的面容。
“你来了。”她说,声音比记忆中更沙哑,更轻,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纸面。
卿竹阮喉咙发紧,所有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问候、询问、甚至一点点笨拙的责备(为什么不说一声?病得怎么样?),全都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无法从清霁染消瘦得惊人的身影上移开。
“进来吧。”清霁染侧身让开,动作有些迟缓。
卿竹阮迈过门槛,走进教室。一切似乎都没变:画架,蒙着布的未完之作,摆放整齐的颜料,窗边那张椅子。但又什么都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消毒水混着淡淡中药的味道,覆盖了原本的松节油气息。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清霁染周身那层无形的、厚重的阴翳。
清霁染走到窗边她的老位置,没有坐下,只是倚着窗台,望着窗外耀眼的蓝天。阳光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却暖不进眼底。
“天气真好。”她忽然说,像是自言自语,“适合画‘霁色’。”
卿竹阮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她顺着清霁染的目光看向窗外,那片湛蓝的确完美,是清霁染曾经苦求不得的底色。可现在……
“你的病……”卿竹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老毛病。”清霁染打断她,语气平淡,截断了所有追问的可能。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卿竹阮脸上,仔细地、近乎审视地看着她,仿佛在确认什么。“你还在画。”
这不是疑问句。
卿竹阮点了点头,想起书包里那些涂抹过的草稿纸,脸上有些发热。“画不好。调不出……”
“调不出就对了。”清霁染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自嘲的弧度,“那本来就不是能轻易抓住的东西。”她顿了顿,目光飘向蒙着画布的画架,“就像有些东西……留不住就是留不住。”
这话里的意味让卿竹阮心头一凛。她下意识地摸向书包侧袋,指尖触到那个装着校徽的密封袋。
清霁染却已经移开了视线,她走到自己的画架前,抬手,似乎想揭开蒙布,指尖在距离布料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微微颤抖。最终,她没有揭开,只是用掌心极其轻柔地、近乎依恋地,抚过画布隆起的轮廓。
“我可能要请更长时间的假。”她背对着卿竹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里……暂时不会来了。”
卿竹阮猛地抬头:“你要去哪?去医院吗?我……”
“家里有事。”清霁染再次用简短的、不容置疑的借口堵了回来。她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快的、近乎疲惫的挣扎,稍纵即逝。“美术社的东西,我会找时间收拾。你……”她的目光在卿竹阮身上停留了一秒,又迅速移开,“以后放学,不用再过来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直直砸进卿竹阮的胸膛,冻住了她所有的血液。不用再过来了。就这么简单。一个月的等待,那些无声的练习,小心翼翼的观察,还有此刻攥在手心里的、沾染颜料的校徽……所有这些,都被这一句话,轻飘飘地、彻底地划上了句号。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抗议?质问?请求?在清霁染那种斩断一切的平静面前,都显得可笑而无力。
清霁染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她走向门口,脚步比进来时更虚浮一些。手握住门把时,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那张照片,”她说,声音融在阳光里,虚幻得不真实,“送你了。”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卿竹阮独自站在骤然死寂下来的教室里。阳光依旧明亮刺眼,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午后一样,唯独那个人离开了,并且说,不会再回来。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窗边,看向楼下。清霁染消瘦的身影正穿过阳光灿烂的操场,走向校门口。她没有回头,走得并不快,甚至有些慢,但每一步都很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走向既定终点的姿态。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卿竹阮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心里,那个透明的密封袋已经被汗水浸得微潮。里面的校徽,金色依旧,那抹红褐色的颜料印记,在阳光下,像一只沉默的、不瞑目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终于明白,清霁染那句“送你了”的,不仅仅是那张竹海照片。
还有这间从此将真正空寂下来的教室,那些未完成的色彩与梦境,以及这份沉重得她几乎无法负担的、沾着不祥颜料的……沉默告别。
窗外,秋日晴空万里,是一种残酷的、完美的“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