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的目光下移,落回脚下这片由无数灯火点亮的城市。每一盏亮起的窗后,都是一个具体的家庭,一段正在上演的悲欢人生,一份具体的期盼、疲惫、喜悦或忧愁。这些灯火,是无数个“当下”正在发生的“存在痕迹”的集合,是人间烟火气的温暖显形。
远的星,是穿越时空的、冰冷而伟大的存在痕迹。
近的灯,是正在进行中的、琐碎而温暖的存在痕迹。
天上自然上演的、壮丽而无情的落日与星河流转。
地上人间汇聚的、平凡而坚韧的灯火与生活之流。
远方病房里,那个正在与剧痛和衰竭抗争的、清冷而炽烈的灵魂所留下的所有痕迹——素描本上的线条,陶俑上的指纹,电话里破碎的声音。
以及,此刻天台上,这个静静站立、内心经历了暴风雨洗礼、正在尝试重新学习“观看”的、困惑而逐渐清晰的年轻自己。
所有这一切,在物理空间上相隔万里,在存在形态上天差地别,在情感浓度上或浓烈或稀薄。但在“存在”与“留下痕迹”这个最根本、最宏大的维度上,它们却紧密地、无法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她此刻只能站在一个微小角落窥见一隅、却已经能感受到其无边无际、层次无限丰富的宏伟画卷——《存在与痕迹之宇宙画卷》。
她,卿竹阮,不过是这幅无限画卷上一个极其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点。但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点,此刻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拥有“观看”这幅画卷的能力,拥有感知和分辨其中无数“痕迹”的潜力,并且,也拥有了在这画卷上,留下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或深或浅、或笨拙或灵光一现的笔触的可能性。
认识到这一点,对她而言,就够了。这已不是野心,而是一种清醒的认知与谦卑的接受。
晚风渐强,带着明显的凉意,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也让她从长久的凝望中回过神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混合着远处城市气息和楼顶尘埃味道的空气,感到胸腔里一片前所未有的空旷、洁净与宁静。那是一种卸下了许多不必要的、自我强加的负担(比如“必须成为什么”的虚幻压力,比如对过去创伤反复咀嚼无法释怀的纠缠,比如对未来过度焦虑的预支),直面生命最基本、最朴素事实(观看,存在,留下痕迹)之后,所获得的、近乎原始的宁静。
她知道,这种宁静可能是暂时的。几天后,回到校园,高三那具体而微、无处不在的学业压力会如影随形,将她重新拉入题海与排名的现实引力场。关于未来专业与人生方向的重大选择,依然像一块巨石,悬在不久的前方,迫使她做出决断。清霁染的病情,那“暂时稳定”背后巨大的不确定性,仍是悬在她心头最沉重的一块石头,随时可能因任何风吹草动而剧烈晃动。前路绝非坦途,甚至可能比以往更加崎岖、迷雾重重。
但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自己心里有了一样东西,一样根植于她生命体验深处、不会被外界变动轻易剥夺或动摇的东西:一种自觉的、清醒的观看意愿,一种对“存在痕迹”的广泛而深刻的敏感,以及一份来自远方、用最真实的痛苦与坚韧封缄的、沉重而清晰的无声托付。
这份托付,在她此刻的理解中,不再是压垮她的枷锁,而是一种奇特的授权与解放。它授权她不必成为任何其他人的复制品或延续,不必背负起完成他人未竟梦想的十字架。它解放她,让她可以、也应当,用她自己这双独特的、经历了这一切的眼睛,去继续观看这个复杂、残酷却又无比美丽、充满细节的世界;去留意那些闪耀的或晦暗的、宏大的或微小的、自然的或人造的“存在痕迹”;并在她自己那块尚且空白、等待展开的生命画布上,用她可能掌握的任何方式(绘画,书写,思考,甚至仅仅是专注地生活),留下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或深或浅、或笨拙或偶尔灵光闪现的笔触与印记。这些笔触本身,就是她对那份托付的最好回答,也是她自身存在价值的朴素证明。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天空彻底变成了深邃的、天鹅绒般的墨蓝色。星辰更加繁多,像一把被随意撒落的钻石,在无垠的黑暗中冷静地闪烁着。城市的灯火也达到了最密集、最璀璨的时刻,连成一片温暖而辉煌的光之海洋,与天上那条横跨天际的、清冷的星河遥相呼应,构成了天地间一场无声而壮丽的对话。
卿竹阮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这繁星与灯海交织、自然与人文并存的浩瀚景象,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澄澈感知,烙印在记忆的最深处。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留恋,沿着来时的楼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下去。
楼梯间里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忠诚地一层层亮起昏黄的光,照亮她脚下狭窄的台阶,又在她经过后,一层层悄然熄灭,重归黑暗。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水泥台阶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内在的、新生的稳定感。
心里那张在暴雨洗刷后、于寂静晴空下刚刚显露出最初雏形的、属于她自己的“生命星图”,似乎就在这个仰望与内省的傍晚,又被勾勒出了几条更清晰、更坚定的连接线,定位了几颗更明亮、更不可或缺的基准星辰。
而她知道,绘制这张星图的漫长夜晚,以及随后必然到来的、充满未知的白昼,才刚刚开始。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前路是晴是雨,是明是暗,她已握紧了自己那支或许还不够锋利、却无比真实的“笔”,并且,看清了第一片需要描绘的、属于她自己灵魂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