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本的存在,像在卿竹阮原本封闭的内心世界中,打开了一扇小小的气窗。
她没有立刻开始画画——那些空白页依然洁白,除了第一页上那两个微小的铅笔点,再无其他痕迹。但不同之处在于,现在当她感到特别压抑或疲惫时,她会允许自己想象:如果此刻拿起铅笔,我会画什么?
这种想象本身成了一种心理练习。她发现自己开始用一种画家的眼光重新观察世界——不是作为高三学生卿竹阮,而是作为一个潜在的、正在学习观看的人。
比如周一的晨读课,窗外飘起了细雪。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雪,而是细密如盐粒的小雪,在灰白色的天空背景中,形成一片朦胧的、向下飘移的点状纹理。卿竹阮看着那片雪,脑海中自动开始分析:如果要用铅笔表现这种质感,应该用什么笔触?是短促的斜线,还是密集的点?雪的密度如何表现?近处的雪粒和远处的雪幕如何区分层次?
她甚至在心里给自己出了个题:如果只能用三种灰度(浅灰、中灰、深灰)来表现这个雪景,该如何分配?
这个“虚拟绘画”的过程让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它既是一种逃避——从枯燥的课本中暂时抽离,又是一种更深层的参与——用更主动、更创造性的方式与世界互动。
周三午休时,她做了一件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
在食堂吃过午饭回教学楼的路上,她经过校园里那片小竹林。冬日的竹林依然苍翠,只是颜色比春夏时深沉许多。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的枯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卿竹阮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手机——不是要拍照,而是打开了备忘录。
她开始用文字描述眼前的场景,不是作为文学描写,而是作为“绘画笔记”:
“竹林冬日午后。主色调:竹叶的墨绿(需混合普蓝+土黄+少许黑),竹竿的黄褐(赭石+熟褐+白)。光斑:偏冷的淡黄(柠檬黄+大量白+微量蓝)。阴影:偏暖的深灰(黑+赭石)。重点:竹叶的排列有节奏感,不是杂乱无章;光斑的形状取决于竹叶间隙,有随机性但也有规律。可尝试用湿画法表现空气湿度,干笔画竹竿纹理。”
写完后,她看着这段文字,自己都觉得惊讶。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色彩知识——也许是初中美术课的记忆被唤醒了,也许是潜意识中一直在积累。
这段笔记她没删,就让它留在备忘录里,像一个秘密的收藏。
下午课间,她收到了清霁染的消息:
“今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们在一个巨大的白色房间里,墙上挂满了空白的画布。你拿着一支很长的毛笔,在画布上画线——不是图案,只是线,各种各样的线:直线、曲线、螺旋线、断断续续的线。我问你在画什么,你说:’声音的轨迹。’然后我就醒了。”
卿竹阮看着这条消息,陷入沉思。
声音的轨迹。
这个意象击中了她。是啊,为什么绘画一定要表现视觉所见呢?为什么不能表现声音、温度、触感,甚至某种情绪或概念的“轨迹”?
她想起初中时有一次美术课,老师让大家“画音乐”。当时她画的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用连续的、舒缓的曲线表现旋律的流动,用深浅不一的蓝色和紫色表现那种沉静而略带忧郁的情绪。
那时的她,多么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跨感官的表达。
现在的她呢?还能那样自由地转换感知模式吗?
她回复清霁染:“那个梦很美。也许我真的该试试画’声音的轨迹’。”
清霁染很快回复:“那就试试。不要想着画’好’,只是画’出来’。”
只是画出来。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在卿竹阮心中回响。
那天晚上自习结束后,她没有立刻回宿舍。等到教室里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拿出素描本,翻到第二页。
铅笔依然握在手中,但这次,她没有犹豫太久。
她闭上眼睛,开始回想今天听到的各种声音:
·清晨闹钟刺耳的铃声——尖锐,突兀,令人不悦;
·语文老师朗读古文时抑扬顿挫的语调——有节奏,有起伏,像某种古老的吟唱;
·课间同学们嘈杂的交谈声——混乱,重叠,但又充满活力;
·体育课上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规律,有力,带着青春的能量;
·傍晚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声——绵长,凄清,属于冬日的孤独。
她选择从最后一种声音开始。
铅笔落在纸上。
第一笔,是一道从左上到右下的、漫长而颤抖的斜线。不是直线,而是有细微波动的曲线,像风在行进中遇到的阻力与改变。
第二笔,在第一条线旁边,画了一条几乎平行的线,但波动的频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