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在寒流的反复来袭中拉开序幕。元旦只放了一天假,高三的紧迫感像收紧的发条,让短暂的喘息显得奢侈而不真实。
但卿竹阮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衡。一方面,倒计时的数字每日锐减,二轮复习的强度明显增加,各科都开始进行专题整合和高难度综合训练;另一方面,她心中那个关于艺术联展的构想,像一颗埋在冻土下的种子,正在缓慢但坚定地吸收养分,酝酿破土。
班主任李老师给她的那把美术教室钥匙,成了连接这两个世界的信物。每周六下午,在完成学习任务后,她会背着画材走进那间空旷的教室,享受两三个小时完全属于“创作”的时间。这成了她一周的“精神绿洲”,一个可以暂时从“考生”身份中抽离,回归“观看者”和“表达者”的空间。
她在速写本上画的构思草图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沓。从最初简单的“田字格与微光”,到后来复杂的“嵌套框架与生长性裂痕”,她尝试了各种构图、比例、材料组合的可能性。王老师偶尔会来看看,给出一些技术建议,但更多时候是鼓励她跟随自己的直觉。
“不要怕‘不好看’或‘不像’,”王老师说,“重要的是找到最贴合你内心感受的形式。有时候,最笨拙的表达,反而最有力。”
一月中旬的一个周六下午,卿竹阮再次来到美术教室。天气阴沉,室内光线不足,她打开了所有的灯。人造光源均匀但缺乏变化,让她有些怀念自然光线的丰富层次。
她今天想试验色彩。
之前她一直以黑白和单色线条为主,因为觉得那样更能表达“框架”的冷峻和“裂痕”的锐利。但随着构思的深入,她越来越觉得,如果“微光”和“生长”是作品想要传达的希望与生命力,那么色彩或许是不可或缺的语言。
她摊开新买的一小叠水彩纸,拿出那盒12色的基础水彩颜料。锡管颜料挤在调色盘上时,鲜艳得不真实——镉黄像浓缩的阳光,群青像深海的瞳孔,永固绿像春天的第一抹新芽。这些颜色在灰白色的调色盘上排开,像一个沉默但充满潜能的军团。
她先用清水打湿一张纸,然后尝试最简单的晕染。用大号画笔蘸取稀释的群青色,轻轻点在湿纸上。颜色立刻像有了生命,自主地向四周扩散,边缘柔和,中心深邃。她看着那片蓝色的痕迹,想起了清霁染病房窗外冬日的天空,想起了自己心中那片“冰湖”的颜色。
等第一层蓝色半干时,她在边缘叠加了一点永固绿。绿与蓝在湿润的纸面上相遇、渗透、混合,生成了一种沉静的蓝绿色,像冰层下极深处的水。她又在边缘更远处,点了一点点稀释的赭石色。赭石没有与蓝绿完全混合,而是在交界处形成了一条微妙的、暖灰色的过渡带。
她放下笔,让纸自然晾干。这幅简单的色彩实验没有任何具体形象,但三种颜色的关系——冷与暖,深与浅,融合与分离——本身就讲述了一个关于对比与连接、深度与温度的故事。
她想起了前桌女生的微缩拼贴,那些用废料创造的微小世界。也许,她可以尝试将绘画与拼贴结合?用撕碎的、代表“框架”的纸张(比如旧试卷?),拼贴出基本结构,再用颜料在其上或其间进行绘制,表现“裂痕”与“微光”?这样,材料本身就承载了隐喻——被“使用过”、“评判过”的纸张,经过撕碎和重组,获得了新的生命和意义。
这个想法让她兴奋。她立刻在速写本上画了几张拼贴构图的小稿。
就在她沉浸在构思中时,美术教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卿竹阮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个时间,美术教室应该只有她一个人。
门开了,探进来的是前桌女生的脑袋。“嘿,打扰你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没有没有,快进来。”卿竹阮连忙招手。
女生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袋。她好奇地环顾四周:“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啊!真好。”
“你怎么来了?”卿竹阮问。
“听李老师说你有钥匙,可以用这里。正好我路过,看你灯亮着,就……”女生笑了笑,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这个,给你。”
卿竹阮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她做的微型拼贴,还有一个更小的透明小盒子,里面装着各种极细小的材料:裁成不同形状的彩色纸屑、细线头、干花瓣碎片、细小的亮片,甚至还有磨砂塑料片上刻下的极微小的文字(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这些……太精致了!”卿竹阮惊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拼贴,那是一个用灰色纸片和银色细线做成的、像微型建筑废墟的东西,不到指甲盖大,却有一种荒凉而精致的美感。
“我看你好像在想拼贴的可能性,”女生说,“这些是我多出来的材料,还有几个小成品,也许能给你一点灵感?或者……你觉得能用上就用。”
卿竹阮感到一阵暖流涌过心头。这不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种创作上的共鸣和支持。“太谢谢了!这些材料的感觉,和我想要表达的某些质地很像……脆弱,但又有细节。”
“对了,”女生压低声音,指了指门外,“其实,外面还有一个人。”
“谁?”
女生走出去,片刻后,领着那个拍水渍和裂缝的男生走了进来。男生手里拿着一个旧相机,看起来有些拘谨。
“他……他也想在美术教室洗照片,”女生解释道,“暗房那边今天没开,听说这里的水槽和光线条件可以临时用一下。我就带他来了,你介意吗?”
卿竹阮摇摇头:“当然不介意。这里空间很大。”
男生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他走到教室另一头的水槽边,开始熟练地摆放冲洗设备——几个塑料盘、药水瓶、夹子。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
美术教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三人各自工作的细微声响:卿竹阮翻阅草图、试验颜料的窸窣声;女生整理她带来的小材料的轻微碰撞声;男生在水槽边调配药水、摆弄相机的动静。
这种安静的共处,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每个人都在进行着与“主流”高三生活不同的、私密的创造性活动,互不干扰,但又因为身处同一空间,共享着一种秘密的、创造性的氛围。
过了一会儿,男生先开口,声音不大:“我在冲洗上次一模考试期间拍的一些东西。”
“考试期间?”卿竹阮有些好奇。
“嗯,考完试的空隙,或者等待进考场的时候。”男生一边将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一边说,“拍考场走廊的光影,拍同学们等待时各异的表情和姿态,拍窗台上被遗忘的半瓶水……想记录下这个特殊阶段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