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作品在礼堂走廊陈列出来。她的那幅小画被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色彩黯淡,技法幼稚,几乎无人驻足。她自己也只在布展时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怕被人问起画的是什么。
然而,展览最后一天撤展时,负责整理的美术老师——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先生——拿着她那幅画找到了她。
“高二(三)班,卿竹阮同学?”老师温和地问。
卿竹阮心里一紧,以为画得太差要被批评。“是、是我。”
老师却把画递还给她,仔细端详了她一下:“这画……是你自己画的?没有人指导?”
“没……没有。”卿竹阮低下头,“我瞎画的。”
“瞎画?”老师笑了笑,指着画面上那片混沌色域中,那一点微妙的黄色光晕,“这里的色彩关系,处理得很敏感。尤其是水的运用,让颜色有了呼吸感。虽然还很生涩,但……有某种直觉在里面。”
卿竹阮惊讶地抬起头。
“你以前,是不是跟高三的清霁染同学接触过?”老师忽然问。
卿竹阮的心脏猛地一跳,点了点头。
“我猜也是。”老师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她的色彩感觉,尤其是对水与色交融的那种控制力,是天赋,也很难模仿。你这幅画里,有那么一点点影子……不过,更多的是你自己的笨拙和摸索。”
老师把画轻轻放在她手里:“画,收好吧。虽然不成熟,但对你来说,是个开始。清霁染她……”老师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惜了。希望她能好起来。”
老师转身离开。卿竹阮握着那幅轻飘飘的画,站在原地,心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她的画里,有清霁染的影子。连陌生人都能看出来。那些沉默的午后,那些苛刻的指点,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看”和“画”,原来真的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像那枚校徽上洗不掉的颜料。
这发现没有让她感到安慰,反而更觉沉重。她带着清霁染给予的、尚未成形的色彩触觉,而给予者本人,却可能正在失去握住画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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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一场接一场,天气彻底转凉。校园里的银杏树一夜金黄,又在连绵的冷雨中迅速凋零,铺了一地湿漉漉的灿黄。
卿竹阮的速写本已经用了大半。她画得越来越顺手,开始尝试捕捉更复杂的光影,甚至用炭笔的侧锋涂抹出大片的暗部,制造对比。她依然没有画具体的东西,但那些抽象的线条和色块,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情绪和节奏。
一个周五的下午,雨暂时停了,天空露出疲惫的灰白色。卿竹阮值日,打扫完教室后独自离开。经过布告栏时,她无意中瞥见一张新贴的通知,标题是“为我校重病学生清霁染同学捐款倡议书”。
她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倡议书措辞谨慎,没有透露具体病情,只说是“重大疾病,需要长期昂贵的治疗”,呼吁师生奉献爱心。下面附着班级和捐款方式。
布告栏前站着几个学生,低声议论着。
“听说要换骨髓什么的……”
“那么年轻,真可惜。”
“家里条件好像也不是特别好吧?治疗费是个无底洞啊……”
卿竹阮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冰冷的印刷体,指尖冰凉。倡议书旁边,贴着一张清霁染的学生证照片复印件。照片上的她,面容还略显圆润,眼神清澈平静,看向镜头,是那种标准的、带着些许距离感的漂亮。和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苍白消瘦、眼含倦怠的影子,几乎判若两人。
她看着照片上那双眼睛,忽然觉得呼吸困难。那里面曾经有对色彩极致的追求,有对世界冷峻的观察,或许也曾有过短暂的、被她笨拙的领悟所触动的瞬间光亮。而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在与远比调色更难掌控的命运搏斗。
捐款……她能捐的只有微不足道的零用钱。那有什么用?
她逃也似地离开了布告栏,跑回宿舍,翻出那个装着校徽的密封袋和那幅参展失败的小画。她把它们并排放在桌上,看了很久。
然后,她打开速写本,在新的一页,用炭笔慢慢地、用力地画下一条直线。直线并不直,微微颤抖,边缘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模糊。接着,是第二条,与第一条交叉。第三条,第四条……线条越来越密集,互相覆盖,彼此切割,在纸面上形成一个凌乱、沉重、几乎透不过气的黑色区域。
画到最后,她的手腕酸了,指尖沾满了黑色的炭粉。她看着那一团浓黑,忽然想起清霁染那些灰暗画作中央,那些浑浊的病态黄色,想起校徽上那抹红褐的颜料。
她拿起水彩笔,蘸了一点清水,轻轻点在浓黑区域的一角。水迅速晕开,稀释了炭粉,露出一片混沌的灰。她在灰色边缘,用笔尖蘸了一丁点赭石色,极轻地点了一下。
那一点赭石,在湿漉漉的灰色背景上,慢慢洇开,像一滴渗入黑暗的、温热的血,又像某个被重重围困的、挣扎求存的……微小生命迹象。
她放下笔,久久凝视。
窗外,暮色四合,秋雨又悄然飘落,细细密密,敲打着玻璃窗。
静默的练习还在继续。只是练习者开始明白,她所描绘的,早已不仅是光影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