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这只手,和这个符号。
卿竹阮盯着这幅素描,看了很久很久。图书馆老旧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轻响,灰尘在光柱中缓慢飞舞。她能感觉到画纸上炭笔粉末粗糙的质感,能想象出清霁染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或许是最后一点力气),才画下这寥寥数笔。
这不是告别。至少不完全是。
这是一种托付。将她自己再也无法完成的、那个“向下戳刺”的动作,那个不再“小心”的绘画姿态,那个螺旋般复杂难言的心绪,无声地、沉重地,交付到了卿竹阮手里。
“接着画。”这只手仿佛在无声地说。
“用你的方式。别再‘小心’。”
“替我……去看,去画,去留下痕迹。”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卿竹阮用力捂住嘴,把呜咽声死死堵在喉咙里。她蹲在积满灰尘的书架角落,肩膀无声地耸动,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平复下来。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她把那张手的素描仔细地对折好,重新夹回速写本,就放在最新那幅“大胆”的蓝紫黄昏旁边。
然后,她看向包裹里的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本厚厚的、硬皮封面的素描本。不是全新的,边角有些磨损,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是清霁染的画。
不是完成的作品,更像是草稿、速写、构思的碎片。用各种不同的笔——铅笔、炭笔、圆珠笔、甚至可能是随手捡到的木炭——画在纸上。有些是完整的风景或静物速写,笔触肯定利落,构图精妙;有些是局部特写,比如一片叶子的脉络,一块石头的纹理,一只眼睛的睫毛;有些是近乎抽象的线条和色块实验,探索着光影和情绪的可能性;还有一些是文字和符号的混杂,像是某种私密的笔记或呓语。
每一页都充满了那种属于清霁染的、敏锐到近乎冷酷的观察力和强大的表现力。即使是随手涂鸦,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才华印记。
卿竹阮一页一页地翻看,速度很慢,像在阅读一部无声的、用视觉语言写成的日记。她看到了熟悉的美术教室窗景,看到了雨中模糊的校园,看到了各种不同光线下的自画像(有些只是侧影或局部),看到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也许是清霁染想象或记忆中的场景:荒芜的旷野,幽深的隧道,燃烧的星辰,纠缠的藤蔓……
翻到本子大约三分之二的地方,她停了下来。
这一页上,画的是一幅未完成的色彩小稿。
用的是水彩,颜色已经有些褪色发灰。画面中央,是一片混沌的、蓝绿灰交织的色域,隐隐约约能看出天空和远山的轮廓。而在色域的上方,用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颜料,画着一抹非常非常淡的、几乎快要消失的金色光晕。
那正是她苦求不得的“霁色”的感觉——不是明亮的晴天,而是阴霾深处,一丝挣扎着想要破晓的、极其微弱的可能性。
在这幅小稿的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有些颤抖潦草:
“或许,不该是寻找光,而是成为容纳光的阴影。”
卿竹阮的手指抚过这行字,指尖能感觉到纸张上微微凹陷的笔痕。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而冰冷的手握住了。
清霁染找到了她的“霁色”吗?或许,在她身体被阴影吞噬的过程中,她终于领悟到,那抹最珍贵的光亮,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自身在黑暗中依然保持的、对光的记忆和渴望,是阴影本身所预留出的、等待被填满的空间。
而她,把这个领悟,连同她未完成的探索、她的视觉日记、她最后的手势,一起交给了卿竹阮。
不是遗物。
是火种。
卿竹阮抱着这本沉甸甸的素描本和那个装着照片的画框,在昏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直到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声隐约响起,她才如梦初醒,慌忙把东西重新包好,塞进书包,匆匆离开。
走出图书馆,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初冬的夜风寒冽刺骨,吹在脸上像小刀子。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学生们三五成群,说笑着走向食堂或宿舍,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鲜活。
卿竹阮独自走在人群中,书包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里面装着的不再是课本和作业,而是一段沉默的时光,一个无声的嘱托,一份她尚未完全理解、却已感到重逾千斤的……继承。
回到宿舍,室友们正在讨论周末的出游计划,见她进来,招呼了一声。她勉强笑了笑,把书包小心地放在自己床铺最内侧,用被子盖好,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医院病房的场景,那幅手的素描,素描本里那些惊人的画页,还有那句话——“成为容纳光的阴影”。
她翻了个身,手伸到枕头下,摸到了那面清霁染让她“也许用得着”的小圆镜。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颤抖。
她把它拿出来,握在手里。没有打开。只是握着。
窗外,是沉沉的、没有星光的冬夜。
而在她心底,从那间消毒水弥漫的病房,从那个包裹着无声嘱托的牛皮纸袋里,一点极其微弱的、金色的光晕,正在最深重的阴影中,悄然亮起。
不是照亮世界的曙光。
只是一个开始学习“成为阴影”的人,为自己预留的、第一个等待被填满的……微小的、倔强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