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清妈妈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像一颗冰粒砸在地上,“在北京治疗,很辛苦。新的方案……效果不明显。人瘦得脱了形,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被疼痛折磨得没什么精神。”她说着,语气平静得近乎麻木,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卿竹阮喉咙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样直白而残酷的描述,还是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着她的心脏。她想起病房里清霁染蜡黄的脸,稀疏的发茬,和那双空茫的眼睛。现在,连那点空茫的精神,也要被疼痛吞噬了吗?
“那……那怎么办?”她听到自己干涩地问。
“能怎么办?”清妈妈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继续治。走一步看一步。花钱,受罪,盼着奇迹。”她看了一眼卿竹阮,“你还小,不懂。有时候,不是有没有希望的问题,是……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这话里的绝望,让卿竹阮浑身发冷。她看着清妈妈手里那个鼓囊的帆布包,想象着里面装着清霁染曾经使用过的画具、书本、或许还有未完成的画稿。这些东西即将被从这个她曾经生活、学习、创作过的地方彻底清除,就像她这个人,正在被病痛从鲜活的世界里一点点擦除。
“阿姨……”卿竹阮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运动服的衣角,“那个……上次您给我的包裹,谢谢您。素描本和照片……我都好好收着。”
清妈妈点了点头,目光有些深远:“那是霁染的意思。她那时候……清醒的时间不多,但很坚持。说一定要交给你。”她看向卿竹阮,眼神复杂,“她说,你‘看’东西的方式,有点不一样。虽然还很笨,但……或许能走下去。”
“走下去?”卿竹阮茫然。
“嗯。把那条她没能走完的,关于‘看’和‘画’的路,继续走下去。”清妈妈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卿竹阮心上,“她说,她可能画不了了,但希望世界上至少还有一双眼睛,记得她曾经试图看到的东西。”
卿竹阮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使劲眨眼,想把泪水逼回去。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种被郑重托付的、过于沉重的信任,和话语里那种近乎遗言般的决绝。
“我……我画得不好。”她哽咽着说。
“她知道。”清妈妈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她觉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继续’。她说,颜色可能会暗淡,手可能会颤抖,但‘看’这个动作本身,只要还在继续,就还有光。”
只要还在“看”,就还有光。
卿竹阮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清妈妈。清妈妈也看着她,那双被生活重压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承载着女儿最后一点倔强的火种。
“这个,”清妈妈从帆布包侧面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软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卿竹阮,“也是在美术教室她常用的储物格里找到的,和给你的那些放在一起。我想,大概也是想给你的。”
卿竹阮接过。入手很轻。她打开软布,里面是一支用得很旧的、笔杆上有深深咬痕的油画棒。不是昂贵的进口品牌,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颜色是群青,已经用得很短了,只剩下小小一截,被纸包裹着。
笔杆上的咬痕清晰可见,像某种焦虑或极度专注时留下的印记。那是清霁染的痕迹。
“她画那些小稿、涂鸦时,有时会用这个。”清妈妈解释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还要赶火车回北京。”
卿竹阮紧紧握着那截短短的、带着他人体温和印记的群青油画棒,像握着一块依然温热的炭。她看着清妈妈提着沉重的帆布包,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校门口走去。那个深灰色的背影,在空旷的操场边,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寒风卷着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卿竹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那截油画棒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
她终于得到了消息,却比没有得到时更加沉重。她得到了新的“遗物”,一个更具体、更私密的连接,却也像接过了一个更滚烫的、关于“继续”的烙印。
她抬起头,看向艺术楼的方向。那扇窗户依然紧闭。
但此刻,那扇窗后空荡荡的黑暗,似乎被注入了一点别的东西——不是人影,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期望,和一句无声的、用咬痕和短小的笔触写就的嘱托:
“替我,看下去。”
雨夹雪终于落了下来。细密的、冰冷的颗粒打在脸上,生疼。
卿竹阮握紧了那截群青色的、带着咬痕的油画棒,转过身,朝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
雪粒落在她的发梢、肩头,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湿痕。
像这个世界,正在用一种冰冷的方式,为她盖下无法回避的、属于这个春天的印章。而她的手里,握着一点来自遥远寒冬的、未熄的余烬,和一支短小却顽固的、群青色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