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日的公交车,载着卿竹阮驶向那个熟悉而又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的校园。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暑假里那些懒散的、带着家庭油烟味的、混杂着隐秘内心风暴的日子,被迅速抛在身后。空气里再次弥漫起属于新学年的、混合着新书本油墨、浆洗校服和少年人体热的特殊气息。
她回到宿舍。房间空荡,灰尘在午后的阳光中静静飞舞。室友们还没到。她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走到衣柜前。
那个深褐色的硬纸盒还在原地,被冬衣覆盖着。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掌隔着衣物,感受了一下它坚硬而沉默的存在,仿佛在进行一种无声的确认。然后,她将带来的压缩袋(装着《回响》和速写本)放进了书桌抽屉。陶俑与画作,再次被分隔在两个不同的物理空间,也像征性地分隔在她内心不同的功能区域——一个是极端的、他人痛苦的具象凝结,是她需要保持距离去理解的“参照物”;另一个是她自己探索与表达的记录,是她需要继续前行的“工具箱”。
整理好床铺和书桌,她走到窗边。楼下的梧桐树依旧浓绿,但叶尖已隐约透出一点疲惫的黄。蝉鸣依旧喧嚣,但已不像盛夏时那般歇斯底里,带上了初秋特有的、渐渐力竭的绵长。
高三。这个词语像一块沉重的花岗岩,压在每一个返校生的心头。教室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嬉笑打闹声稀少了,课间埋头刷题的身影增多了。黑板上方的倒计时牌换成了崭新的,数字巨大而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决心和疲惫的、紧绷的静默。
卿竹阮被这种气氛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投入到了高三的洪流中。课程表排得密不透风,试卷像雪片一样飞来。她的时间被精确地切割成块,分配给各个科目。速写本被彻底锁进了抽屉深处,连同那面小镜子。不是遗忘,而是主动的搁置。她清醒地知道,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她的主要“战场”不在这里。那条关于“观看”与“痕迹”的小径,必须暂时让位于高考这条绝大多数人必经的“主路”。
然而,“暂时让位”并非“彻底放弃”。那种在暑假里厘清的“观看自觉”与“痕迹敏感”,并未消失,而是像呼吸一样,融入了她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中,以一种更隐秘、更内化的方式运作。
做数学题时,她会无意识地欣赏某个几何图形内部线条与空间构成的精妙平衡,仿佛在解一道无声的视觉谜题。背诵古文时,她会揣摩那些古老文字所描绘的画面与情感,试图在脑海中重构其“痕迹”。甚至在做枯燥的英语完形填空时,她也会留意选项词汇之间细微的语义差别和情感色彩,像在分辨不同色调的灰色。
这些“分心”并不影响她的学习效率,反而让她在高压的重复劳动中,保持了一丝精神上的弹性和新鲜感。她像在枯燥的沙漠行军途中,依然保持着对脚下沙粒形状、远处光影变化、空气中湿度差异的敏感。这敏感本身,就成了她的“水源”。
关于清霁染的消息,再次沉入一片广袤的寂静。那个“暂时稳定”的状态,似乎还在延续,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像悬停在远方的、静止的云。卿竹阮没有试图去打听。她知道,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此刻最好的消息。那份沉重的托付——“你替我……看”——在她心中,已转化为一种持续的、内在的注视姿态,不再需要外部的印证或刺激来维持。
九月初的一个周末,学校破例没有补课。下午,卿竹阮独自在教室里自习。阳光斜射进来,将桌椅的影子拉得很长。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自己均匀的呼吸。
忽然,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
卿竹阮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去。
来人身材高挑清瘦,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他看起来大约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洞察的锐利。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便随意垂在身侧,也透着一种常年与画笔、刻刀打交道所特有的稳定与敏感。
卿竹阮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教室里有人,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卿竹阮身上,仔细地打量了她片刻,然后,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笑。
“同学,打扰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平缓而清晰的语调,“请问,你是高二……哦不,现在是高三了,你是高三三班的卿竹阮同学吗?”
卿竹阮心中一震。他认识自己?
“我是。”她站起身,有些拘谨地回答。
那人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很稳,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过,似乎在重温什么旧日记忆。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靠窗那个空了很久的、曾经属于清霁染的座位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怀念,有惋惜,或许还有更深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卿竹阮。
“我叫李振华。”他自我介绍道,语气平淡。
李振华?那个给她写了反馈、据说已经调走的美术老师?
卿竹阮瞬间明白了那种眼熟感从何而来。她曾在校园宣传栏的优秀教师介绍里,看到过他的照片。
“李老师……您好。”她连忙恭敬地问好,心里却满是疑惑。他不是调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特意来找她?
“不用紧张。”李振华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走到讲台边,随意地倚靠着,“我今天回学校办点手续,顺便……想来看看。”他的目光又一次飘向那个空座位,停顿了一下,“也顺便,想找你聊几句。”
找我?聊几句?卿竹阮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李振华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暑假前艺术节那幅《回响》,是你画的?”
“……是的。”卿竹阮低声承认,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画得不错。”李振华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比寻常的赞美更有分量,“尤其是对黑白灰的控制,和那种……破而后立的勇气。”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深远,“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教室里仿佛瞬间被那个名字无声地填满了。空气都变得沉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