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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与回声(第1页)

美院的第一个暑假,卿竹阮没有立刻回家。她申请留校,一方面是为了完成几门课程的延展作业,另一方面,是想利用相对空闲的时间,消化、沉淀、并深入探索学年末那次“废墟光干预”所开启的新方向。城市的夏天闷热而喧嚣,但校园空了大半,工作室反而获得了一种奢侈的宁静。

她开始系统整理那个区域的田野笔记,将速写、照片、录音文字进行编码和交叉索引。这项工作繁琐却必要,如同考古学家清理出土碎片。在反复回看那些记录时,她发现了一些最初被忽略的细节:某个修车摊主谈论拆迁补偿时复杂的表情,菜市场角落里供奉的简易神龛,旧墙上除了政策标语还有孩童稚嫩的涂鸦。这些细节让那片区域在她脑海中不再仅仅是“变迁的舞台”,而是一个由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具体的希望与无奈交织成的、活生生的生命网络。

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干预虽然试图与“地方”对话,但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从外部视角进行的“美学观察”和“象征性激活”。窗格、影子、废墟、夕阳——这些意象固然动人,但与那些每日穿行其间、生计与此息息相关的人们之间,仍隔着一层透明的、名为“艺术”的滤镜。

如何让艺术不仅仅是关于一个地方,而是与那个地方及其人群发生更真切、更深入的缠绕?这个问题开始困扰她。她翻阅更多关于“参与式艺术”、“社会雕塑”、“社区艺术实践”的案例和理论,看到艺术家们如何以各种方式——从共同创作、工作坊、到长期驻地、甚至介入地方治理——尝试建立更平等的对话关系。这些案例有的成功,有的引发争议,但都显示出将艺术推向公共领域的复杂伦理和实践挑战。

一天,她在整理录音时,反复听到一位总在巷口晒太阳的赵奶奶的念叨:“……以前这儿多热闹啊,东家喊西家应的,现在好啦,都搬楼上去了,门一关,谁认识谁啊……就剩我们这些老骨头,在这儿晒晒太阳,等日子……”老人的声音里有怀念,有失落,也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这段录音让卿竹阮心头沉甸甸的。她忽然想起自己高中时画过的那扇破窗,想起《裂隙之光》中试图表现的“框架中的生命痕迹”。那时她关注的是个体内心的“框”与“光”。而现在,她面对的是一种更具社会性的“框架”——城市更新的规划蓝图、拆迁安置的政策、新型居住模式对传统邻里关系的重塑——以及在这个框架下,个体与社群记忆的流散与存留。

能否将这两条线索——个人内心的“裂隙与微光”,与外部社会的“变迁与记忆”——以一种更有机的方式结合起来?能否创造一个艺术项目,它既是关于“观看”与“感知”的(像她一直以来所做的),又能够实际地“嵌入”到特定社群中,成为保存或激活集体记忆的一种微小努力?

一个想法渐渐浮现:为什么不尝试与像赵奶奶这样的老街坊合作,共同创作一件关于“地方记忆”的作品?不是提取他们的故事作为素材,而是邀请他们成为创作的参与者,将他们的记忆、讲述、乃至他们熟悉的日常物件,转化为艺术形式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让她既兴奋又忐忑。兴奋在于方向可能找到了——一种更具交互性、也更富伦理挑战的实践。忐忑则在于,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她只是一个学生,如何取得信任?合作的形式是什么?最终的作品形态又该如何?这远比在废墟上摆弄镜子和拍摄光影复杂得多。

她带着这个不成熟的想法再次请教顾老师。顾老师听了,沉思良久。

“从‘对着地方创作’转向‘与地方共同创作’,这是质的飞跃。”顾老师说,“它要求你从‘作者’部分转变为‘facilitator’(促动者)、‘倾听者’、‘协调者’。你的艺术技能和美学判断依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建立关系的能力、倾听的耐心、以及对合作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不确定性和‘不完美’结果的接纳。”

“你可以从小处着手,从一个你已有初步接触、相对信任你的人开始,比如你提到的那位赵奶奶。不必一开始就设想一个宏大的‘作品’。可以先从最朴素的‘拜访’和‘倾听’开始,带着真诚的兴趣去记录她的故事,了解她的生活。在建立足够信任的基础上,再慢慢试探合作的可能性——比如,能否用影像记录她的口述?能否邀请她选择一些对她有特殊意义的旧物件进行拍摄或拓印?能否将她讲述的某个关于老街区的地标或事件,转化为简单的视觉草图?”

顾老师提醒道:“关键是要摆正位置。你不是去‘采集’素材的猎手,也不是去‘拯救’或‘代言’的救世主。你是去学习、去对话、去尝试用艺术的方式,共同‘翻译’和‘留存’一段可能正在被主流叙事遗忘的经验。这个过程本身,可能就是艺术。”

带着导师的指引和一颗志忑的心,卿竹阮再次回到那片街区。她买了一袋水果,找到正在老地方晒太阳的赵奶奶。她简单介绍了自己是附近美院的学生,之前来画过画、拍过照,现在想多听听老住户们讲述这片街区的过去。

赵奶奶起初有些疑惑和戒备,但或许是卿竹阮的南方口音显得温和,或许是她的年轻面容看起来无害,老人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她从自己年轻时嫁到这里说起,讲胡同里的大杂院生活,讲公共水龙头前排队的清晨,讲夏夜各家搬出小桌在门口吃饭聊天的热闹,讲谁家孩子最有出息,讲哪棵老槐树曾经是地标……记忆的碎片像流水般淌出,有些清晰,有些模糊,夹杂着具体的姓名、细节和浓烈的情感。

卿竹阮没有录音(怕老人紧张),只是用笔快速地在速写本上记录关键词,偶尔画下老人描述的场景速写。她更多的是倾听,适时地提问,让故事自然流淌。第一次拜访,她没有提及任何“合作创作”的想法,只是真诚地表示,这些故事很珍贵,她希望能记录下来。

此后,她隔三差五就去拜访赵奶奶,有时带点小吃,有时只是陪着坐一会儿,听她讲。信任在一次次平淡的接触中慢慢建立。她也通过赵奶奶,认识了另外几位还住在这里或常回来看看的老街坊:曾在胡同口开了几十年早点铺的王爷爷,以前在国营副食店工作的李阿姨,还有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陈老师,对这片街区的历史变迁颇有研究。

随着接触深入,卿竹阮的构想逐渐清晰。她向几位老人提出了一个初步的合作邀请:她想和他们一起,制作一本关于这片老街区记忆的“手工书”。这本书不是正式的出版物,而更像一个共同制作的、充满个人痕迹的“记忆盒子”。每位参与者可以选择他们想分享的记忆片段(一个地方、一件事、一个人、一种气味或声音),然后用他们自己觉得合适的方式“贡献”到这本书里——可以是一段口述录音的文字稿(由卿竹阮整理后请他们确认),可以是一张老照片或一件小物件的图像,可以是一段亲手写下的文字,甚至可以是一幅他们自己画的简单图画或指定的颜色。卿竹阮则负责将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进行视觉编辑、排版,并手工装订成册,最后制作几本副本,送给每位参与者留存。

这个提议简单、具体,没有太强的侵略性,且最终成果是可触摸、可留存的,得到了老人们的初步认同。王爷爷贡献了他早点铺的旧照片和一张手写的、他引以为傲的“独家豆浆配方”;李阿姨讲述了她记忆中副食店里各种商品的摆放方式和特有的气味,并找来一个印有老商标的玻璃瓶;陈老师则提供了他手绘的、标注着许多已消失地点的老街区地图草图。赵奶奶的故事最多,她选择讲述那棵老槐树下的故事,并坚持要用毛笔(她年轻时练过)在宣纸纸上写下“槐荫深处是吾家”几个字,尽管笔画有些颤抖。

收集“素材”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次深入的地方历史课和情感交流。卿竹阮的角色在记录者、倾听者、技术协助者(帮老人扫描照片、录音整理文字)之间切换。她小心地处理每一个细节,确保老人们的意愿得到尊重,他们的贡献得到恰如其分的呈现。

与此同时,她自己的艺术思考也在同步进行。如何将这些高度个人化、碎片化、质感各异的“记忆贡献”编辑成一本有整体感的“书”?她不想过度设计,淹没掉原初材料的生命力,但也需要一种形式将它们温和地统合起来。

她想到了“地图”和“索引”的概念。她以陈老师的手绘地图为蓝本,进行抽象化和简化,保留主要的街道走向和一些关键地标(如老槐树、副食店旧址等),将这张“记忆地图”作为手工书的视觉线索和结构骨架。每位老人的记忆贡献,都被与地图上的某个具体或抽象的位置关联起来。王爷爷的早点铺在街口,李阿姨的副食店在拐角,赵奶奶的老槐树在中心……而那些无法定位的记忆(如某种普遍的氛围、一种消失的声音),则被处理成游离在地图边缘或作为背景纹理的“气息片段”。

在视觉设计上,她大量使用手工痕迹:纸张选择了带有不同纹理和旧色的特种纸;文字部分采用老式中文打字机字体打印,模拟旧文件的感觉;图像处理上保留原件的折痕、褪色和瑕疵;装订采用可见的线装,并故意让一些线头外露。整本书的质感,追求的不是精致,而是一种“被时间和使用过的”、承载着记忆温度的“物件感”。

整个暑假,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在这本手工书的制作上。设计、排版、打印、手工粘贴、装订……过程缓慢,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细的操作。工作室里再次堆满了各种纸张、工具和半成品。但与之前为学年作品焦虑的状态不同,这次她感到一种沉静的充实。因为她知道,这本书的终点不是评审团的打分,而是几位老人接过它时可能的表情。艺术的价值,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与另一群人的情感记忆产生了绑定。

暑假结束前,手工书的几本副本终于完成。她约了赵奶奶、王爷爷、李阿姨和陈老师,在学校附近一个安静的茶馆见面。当她把精心包裹的书册一一递到他们手中时,有些紧张。

老人们翻开书页,寻找着自己的“那一部分”。王爷爷戴着老花镜,仔细辨认着照片和配方,嘴角露出笑意;李阿姨抚摸着那个玻璃瓶的图像,眼神有些遥远;陈老师则对地图的呈现方式很感兴趣,指出了几处可以更精确的地方;赵奶奶捧着写有她毛笔字的那一页,看了很久,轻声说:“没想到,我这手抖抖索索的字,也能印在书里……”

那一刻,茶馆里的光线柔和,气氛宁静。没有宏大的宣言,没有深刻的理论阐释,只有几本朴素的手工书,和几位老人翻阅时脸上浮现的、复杂的怀旧与些许慰藉的神情。

卿竹阮知道,这本手工书可能永远不会进入美术馆或拍卖行,它在艺术世界的评价体系里可能微不足道。但它完成了一次小小的、具体的连接——将个体的记忆从口头流传的脆弱状态,部分地固化进一个可触摸、可传递的形态;也让作为艺术学生的她,与一片即将消失的街区和它的几位老居民,建立起了一段基于共同劳作和记忆分享的真实关系。

回学校的路上,她步履轻快。晚风拂面,带着初秋的凉意。她想起顾老师说的:“过程本身,可能就是艺术。”

是的,这个夏天,艺术对她而言,不再仅仅是墙上的画、展厅里的装置,或者精心策划的现场干预。它也是一次次的倾听拜访,是一本共同制作的手工书,是茶馆里老人们翻阅时的沉默与微笑。

这是一种更慢、更重、也更踏实的艺术。

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地方与人群的真实纹理。

它也像一个回声,将即将消散的声音,以微弱但确切的方式,留存下来,并传递给愿意倾听的人。

她知道,这种实践方式才刚刚开始,未来会有更多难题和反思。

但镜像已然打开,回声已经发出。

而她,愿意继续做那个举着镜子、收集回声的——笨拙而真诚的学徒。

前方的路,或许没有标准答案,但每一步,都踏在真实的生活与情感的土地上。

这,或许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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