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奖”终评结果在展览闭幕三天后公布。没有盛大的颁奖典礼,只有一封措辞严谨、盖着学院公章的邮件,附带了获奖名单和简短的评委评语。卿竹阮的《此地曾有声》获得了“优秀作品奖”,这是一个仅次于最高奖项“学院奖”的荣誉,通常颁发给在特定方向上表现出突出探索精神和完成度的作品。名单里,沈星的“神经反馈视觉化”项目获得了最高奖,何璐的“可降解建筑”获得了“创新奖”。
邮件里附有评审团给《此地曾有声》的评语:
“作品《此地曾有声》以细腻的感知和扎实的田野工作为基础,通过综合媒介构建了一个关于地方记忆的感性档案。作者在物质转译与听觉叙事上展现了良好的控制力,作品呈现出内敛而温暖的情感质地。其将个体微观经验进行艺术化存档的尝试,体现了对城市化进程中人文维度流失的关注。鼓励作者在未来创作中,进一步深化对记忆政治与美学形式之间复杂关系的理论自觉,探索更具批判张力和公共对话可能的表达路径。”
评语像一份精准的体检报告,既肯定了“细腻”、“扎实”、“温暖”的优点,也指出了“理论自觉”、“批判张力”、“公共对话”等需要加强的“指标”。卿竹阮反复读了几遍,心情复杂。获得认可当然是欣慰的,尤其对于一个大二学生而言。但评语中隐含的期许和方向指引,又让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压力——那似乎是一条更“正确”、更“深刻”、也更符合学院主流期待的道路。
获奖的消息在小小的圈子里泛起涟漪。顾老师在工作室里向她表示了祝贺,并说:“评审的意见很中肯,是你的优势也是下一步需要思考的。别被‘奖项’定义,把它当作一个阶段的总结和下一段路程的参考坐标。”父母打来电话,声音里满是骄傲,反复询问奖金数额和证书的样子,让卿竹阮在高兴之余,又有些难以言说的隔阂——他们庆祝的“成功”,似乎与她在这个过程中经历的挣扎、自省和那些未解的困惑,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林薇、周屿和清霁染的祝贺则让她感到温暖。他们更关心她累不累,问她布展时手指的伤好了没有,问她赵奶奶他们知不知道作品展出了。清霁染甚至在视频里说:“我觉得评语里那句‘内敛而温暖的情感质地’说得特别好,这就是你的底色啊,卿卿。别被那些‘张力’‘批判’的词吓到,你的力量本来就不在嘶吼,而在那种静水深流般的、让人忍不住靠近和倾听的沉静里。”
这话让卿竹阮眼眶微热。或许,最了解她的,始终是这些一路见证她如何走来的朋友。
然而,学院体系一旦给予某种“命名”(即使是“优秀作品奖”这样的命名),随之而来的便不仅是荣誉,还有新的角色和期待。系里的教学秘书找她,希望她能整理一份创作心得,用于学院公众号的宣传;一位研二的学姐联系她,邀请她参与一个关于“城市记忆艺术实践”的跨校研究项目,担任素材收集和初步分析的助手;甚至有一位不太熟悉的、做艺术经纪的校友辗转联系上她,委婉地表示对她的作品风格感兴趣,询问是否有意向将《此地曾有声》系列中的部分元素进行限量版复制或衍生品开发,并试探她未来的创作计划是否延续“记忆档案”这条“脉络清晰、有辨识度”的路线。
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注”和“机会”,让卿竹阮有些不知所措。她感觉自己像一棵刚刚抽出新枝的树,突然被挂上了各种标签和指示牌,指引着观光客如何欣赏,也暗示着园丁或许该如何修剪才能更符合景观的需要。那套关于“记忆-物质-档案”的语言和形式,因为获奖而被迅速“合法化”甚至“类型化”,成了她身上一个显著的、可供识别和期待的“标签”。
她不禁自问:我真的要沿着这条已被命名和初步肯定的路一直走下去吗?将“记忆档案”作为自己未来几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主要创作母题?这样安全,似乎也有发展空间。但内心深处,某种不安在躁动。她害怕被定型,害怕为了延续这种“辨识度”而不断重复自己,甚至刻意去符合外界对这类作品的期待,最终陷入一种熟练但失去生命力的“生产”状态。
获奖后的几周,她陷入了一种低效的徘徊。手头有新的课程作业,有学姐研究项目的辅助工作,但她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力。她尝试开始一个新的小项目,想延续物质研究的思路,关注美院自身空间中那些被忽略的痕迹——老画框背后的编号、调色板上干涸颜料的堆积形态、废弃模型材料的重组可能。但进行到一半,总会不自觉地跳出来审视:这是否太像《此地曾有声》的“校园版”?是否有足够的“推进”?能否回应评审提到的“批判张力”?
这种自我审查让她举步维艰。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岔路口:一边是已被照亮和部分肯定的“路径”,看起来清晰可辨,沿着走似乎风险较小;另一边则弥漫着迷雾,是她尚未厘清的、内心深处其他隐约的冲动和好奇,比如对纯粹形式与色彩关系的着迷(在“冬季之光”画展后就埋下的种子),比如对艺术创作中“身体性”与“劳作”本身的兴趣(在制作暗盒和手工书时深切感受到的),又或者是对更抽象、更观念化的表达方式的隐约向往。
她意识到,“奖项”和“命名”在给予肯定的同时,也可能无形中收缩了一个年轻创作者原本可能更混沌、更发散、更具实验性的探索空间。它像一道聚光灯,照亮了某个区域,也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深,更让人不敢涉足。
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决定暂时逃离工作室和学校,独自去了离美院很远的一个旧货市场。这里拥挤、嘈杂、充满生活的粗粝感,与学院里那种精心策划的“艺术氛围”截然不同。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堆积如山的旧家具、电器、书籍、工具,听着摊主们用浓重的口音吆喝、讨价还价。空气里是灰尘、机油和旧木头的气味。
在一个卖废旧金属和零件的摊位前,她停下了脚步。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正用砂轮打磨一块不知用途的铁件,火星四溅。摊位上堆满了各种生锈的齿轮、链条、轴承、弹簧、形状奇异的金属片,还有一捆捆颜色黯淡的铜丝、铝线。它们毫无美感可言,只是工业生产和日常使用后废弃的“残骸”。
但卿竹阮却蹲了下来,仔细地看。她被那些金属表面因氧化和磨损产生的复杂色彩和纹理吸引了——铁锈的赭红与褐黄,铜绿的斑驳,铝材失去光泽后的哑白,被油污浸润出的深黑……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丰富、充满“事故”和“历史”的质感。她拿起一个锈蚀严重的旧齿轮,指尖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沉甸甸的。齿轮的齿牙有的完整,有的缺损,中心轴孔因磨损而变得不规则。它曾经是某个机器的一部分,规律地转动,传递力量,如今却静默在此,成为一堆“无用之物”。
但正是这种“无用”,这种脱离了原有功能、只剩下物质本身的存在状态,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自由。它没有被赋予任何“意义”(无论是怀旧的、批判的、还是档案的),它只是它自己——一块经历了时间与使用的、形态独特的金属。
她买下了那个齿轮,还有几片形状不规则的锈铁片和一截弯曲的铜丝。没有想好要用来做什么,只是单纯地被它们的物质存在本身所吸引。
回到工作室,她把这几件“废品”放在工作台上,就着灯光观察。不同于她之前精心处理的纸张、纤维,这些金属物件带有一种蛮横的、未经驯化的“物性”。她拿出油画颜料和调色油,尝试在画布上模仿锈迹的色彩和层次,但怎么也达不到那种自然形成的复杂与深邃。她又尝试用素描,但铅笔的线条无法捕捉那种厚重与斑驳的质感。
最后,她放弃了“再现”或“转译”的企图。只是把它们摆放在一起,调整着位置和角度,观察它们之间的形状关系、质感对比、以及在不同光线下的阴影变化。她发现,当那截弯曲的铜丝轻轻搭在锈铁片的边缘,当齿轮的阴影投在画布上形成奇特的几何图形时,一种纯粹的、基于形式、物质和光线的“对话”悄然发生了。这对话不讲述故事,不承载记忆,不回应任何外部议题,它只关于这些物件自身在此时此地的“在场”与“并置”。
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观看和摆弄的乐趣。没有目的,没有评价标准,只有与物质材料最直接的互动和发现。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着了魔一样,流连于旧货市场和五金店,收集各种废弃的、不起眼的工业零件和边角料:老式门锁的簧片、断裂的锯条、磨秃的钻头、电器的破碎外壳、不同规格的螺母螺栓……她把这些“破烂”带回工作室,清洗掉厚厚的油污(但保留锈迹),然后就像玩一个复杂的立体拼图,开始在各种板材(木板、铁板、水泥板)上组合、排列、固定。
她不再追问“这意味着什么”,而是专注于“这样摆放是否有趣”、“那种连接是否稳固”、“这里的反光与阴影是否形成了一种张力”。她运用着在美院学到的构图和空间知识,却将其服务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物质形态关系的探索。
渐渐地,工作台上出现了一系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物质组合”。有的像微型的废墟景观,有的像抽象的机械图腾,有的只是几片金属在平面上形成的某种平衡结构。它们沉默、冷峻,带着工业的痕迹和时间的包浆,却在她有意识的编排下,焕发出一种奇特的、非功能性的、纯粹视觉与触觉上的生命力。
她给这个自发进行的、尚无明确方向的系列起了个临时名字:《无名之物》。
这并非为了参展或交作业,只是她个人在“命名”与“方向”的压力下,一次无目的的“出走”和“呼吸”。在这个过程中,她重新找回了最初拿起画笔和材料时,那种不为任何外界评价、只为满足内心好奇与创造冲动的快乐。
她不知道这些《无名之物》最终会走向哪里,是否会成为她下一个“正式”作品的方向。但重要的是,在这个不被“命名”所笼罩的私人领域里,她重新确认了创作最原初的动力——对世界的好奇,对物质的热爱,对形式可能性的无尽探索。
学院的光环和路径依然在那里。
但在那光晕之外,在尚未被命名的朦胧地带,她为自己保留了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笨拙试验、甚至允许失败和毫无意义的隐秘花园。
她知道,未来的路依然需要面对评价、选择、甚至妥协。
但至少,在再次出发前,她重新校准了自己的罗盘——那指向的,不仅是外界的认可与成功,更是内心深处那永不熄灭的、对创造本身的热爱与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