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愿景让卿竹阮看到了“光的网络”下一阶段的可能性:不再是中心辐射的模式,而是多点连接、自主生长的生态系统。每个地方,每个群体,都可以有自己的“光之节点”,用自己的方式记录和分享光,然后通过平台相互连接、相互启发。
送走云歌后,卿竹阮在项目规划中增加了一个新方向:“地方光节点计划”。支持各地建立本土的“光之档案”,培训当地记录者,提供简单设备和技术支持,但不规定统一标准——每个地方可以根据自己的文化、环境、需求,发展独特的“光的语法”。
第一个试点就设在云歌的学校。基金会提供了一批便携光谱仪、防水笔记本、简易相机,还有一个小型太阳能充电站(山区电力不稳)。云歌和孩子们成立了“独龙江光之社”,每周五下午活动,记录一周的光,上传到平台。
第一批上传的“独龙江光点”引起了热烈反响:
“高山牧场,放牛娃的记录:牛的影子在草地上移动,像缓慢的钟。我根据影子位置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家了。”——阿木,13岁
“祖母的火塘光:柴火的火光是橙红色的,照亮她脸上的皱纹,每条皱纹里都藏着故事。火光会讲故事,只要你仔细听。”——叶娜,11岁
“雨季的彩虹桥:彩虹从江东岸到江西岸,老人们说那是祖先的桥。但我知道是光和水滴的游戏。两种解释我都喜欢。”——普米,12岁
这些朴素而深刻的记录,让许多城市读者反思:我们对光的感知是否被城市环境同质化了?我们是否失去了那种与光直接、亲密、多功能的关系?
“光的网络”平台因此增设了“地方光语”频道,专门展示来自不同文化、不同环境的光之描述。不到三个月,就有了三十多个“地方节点”申请加入——从黑龙江的冰雪光到海南岛的海洋光,从西藏的寺院光到江南的水乡光。
国际节点也在增加:亚马逊雨林的光,撒哈拉沙漠的光,西伯利亚冻原的光,太平洋岛礁的光……每个地方都带来独特的“光的方言”。
六月,云歌发来消息:“孩子们想和清霁染老师说说话。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们问:能不能在山上做一个‘给清霁染老师的光’的活动?”
卿竹阮被这个想法打动了。她回复:“当然可以。你们想怎么做?”
几天后,云歌发来活动方案:在清霁染忌日那天(虽然已经过了,但孩子们不知道具体日期,他们选了一个晴天),孩子们每人选择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光,用任何方式“送给”清霁染老师——可以画下来,写下来,用自然物拼出来,甚至只是静静地看五分钟,在心里说给她听。
“我们会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做,”云歌写道,“那里可以看到独龙江和远处的雪山。孩子们说,那里离天近,光也离天近,也许更容易被收到。”
卿竹阮决定亲自去。她带着简单的拍摄设备,飞往云南。这是她第一次去滇西北,飞机到昆明,再转机到保山,然后坐长途汽车,最后是云歌借的越野车在山路上颠簸了六个小时。
抵达时已是傍晚。学校在独龙江边的一个缓坡上,几排平房,一个泥土操场,旗杆上的国旗在暮色中低垂。山峦在四周合围,天空被切割成不规则的深蓝色碎片,最高的雪峰还染着最后一缕金红色的夕照。
云歌和孩子们在等她。二十多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些是民族服饰,有些是城里捐的旧衣服。他们害羞但好奇地看着这个从北京来的“卿老师”。
“欢迎来到独龙江。”云歌说,“明天天气好,我们上午去山坡。”
那晚,卿竹阮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条件简陋,但干净。窗外是深沉的夜色,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星星多得惊人,银河像一道发光的瀑布横跨天空。偶尔有狗叫声从远处的寨子传来,更显得寂静深重。
她想起清霁染描述过星空,但那是从病房窗户看到的、被城市灯光稀释的星空。如果小染能看到这里的星空,会说什么?
也许会说:“星星不是点,是时间的针孔。光从那里漏出来,告诉我们宇宙在呼吸。”
第二天清晨,她被鸟叫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唤醒。推开窗,晨雾正在江面上升腾,像缓慢燃烧的白色火焰。阳光从东面的山缺□□入,把雾染成粉金色。
早餐后,孩子们集合。每人背着一个小包,里面是他们的“礼物材料”:彩笔、纸张、捡来的羽毛和石头、干花、甚至有人带了一小瓶江水。
山坡不远,爬二十分钟就到。那是一片向阳的草坡,视野开阔,独龙江在脚下蜿蜒,对岸是层层梯田和散布的寨子,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峰顶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冽的白光。
孩子们散开,各自找地方。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趴在草地上,有的靠着树。没有老师指令,他们自然地开始工作——画画,写字,拼贴,或者只是坐着看。
卿竹阮用相机记录,但尽量不打扰。她看到:
一个女孩用彩笔在纸上画彩虹,但她的彩虹不是弧形,是一条直线,从纸的一边到另一边。“这里的彩虹经常是完整的半圆,”女孩解释,“但今天我想画一个特别的彩虹,可以从这头走到那头,这样清霁染老师就可以走过来看看我们。”
一个男孩用石头和松针拼出一幅画:一个人形(代表清霁染)站在窗边,窗外不是城市,是雪山和江。“我把最美的光拼给她。”男孩说。
一个年纪小的孩子不会写字,就采了一把野花——黄色的小雏菊,紫色的不知名野花,绿色的蕨类叶子——放在一块平石上。“花在光里最好看,”他说,“所以送花就是送光。”
更多的孩子只是坐着,静静地看。看江面的波光,看梯田的水光,看雪山的反光,看云朵的影子在山坡上移动。
一个叫阿普的男孩(就是那个说“一个光一个词不够用”的孩子)走到卿竹阮身边,递给她一张纸。上面不是画,是一串用铅笔写的字,字迹稚嫩但认真:
“给清霁染老师:
我叫阿普,十一岁。云歌老师给我们读你的书。你说光记得黑暗忘记的东西。我不懂全部,但我懂一点:我阿公去年走了,我想他的时候,就看早晨太阳照进他常坐的藤椅。光在那里,像阿公还在。
今天的光是:江面的光像碎银子,梯田的光像绿玻璃,雪山的光像钻石,我们眼睛的光像……像心里的小太阳。
希望你在的地方也有好看的光。
阿普”
卿竹阮读着,眼泪涌上来。她蹲下,平视阿普的眼睛:“清霁染老师一定会收到的。而且她会说:阿普,谢谢你教我新的光——眼睛的光像心里的小太阳。这个说法很美,我要记下来。”
阿普害羞地笑了,跑回伙伴们中间。
活动进行了两小时。结束时,云歌让孩子们围成一圈,分享他们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想说什么。
一个女孩说:“我画了彩虹桥。我们独龙族传说,好人去世后会走过彩虹桥去天堂。清霁染老师一定是好人,她一定在彩虹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