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霁染的座位空了。
起初只是几天,老师轻描淡写地说“病假”。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那个靠窗的、曾经总微微侧身望着窗外的座位,始终空着,积了一层薄薄的、无人打扰的灰尘。课间喧闹时,那空位像个突兀的寂静黑洞;阳光晴好时,光线铺满空荡荡的桌面,亮得刺眼。
卿竹阮开始频繁地走神。黑板上的公式,老师的声音,同桌的窃窃私语,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空位,心里盘算着:已经十七天了。
美术教室的门一直锁着。她每天放学后仍会去,敲门,等待,听着自己心跳在空旷走廊里的回音,然后面对一片寂静。门把手上她指尖触碰过的地方,冰凉依旧。
她试过问班主任,老师只是摇头,说具体情况家里没说,让学生别瞎打听。她甚至鼓起勇气,在校园里远远看到那个叫林薇的女生时,想上前问一句,但林薇被一群朋友簇拥着,笑声清脆明亮,讨论着周末的聚会和最新的流行,那种鲜活热闹的气息,让卿竹阮迈不开脚步。她和她们,和清霁染曾经可能置身其中的那个世界,隔着看不见的厚壁。
最后,她去了校医务室,借口自己有些咳嗽,想开点药。校医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女人,一边写病历一边随口问:“最近天气反复,生病的学生不少。上次还有个高三的艺术生,也是咳得厉害来拿药,那孩子脸色差得哟……”
卿竹阮的心猛地一跳。“高三……艺术生?是叫清霁染吗?”
校医从病历本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打量了她一下:“你认识?是啊,清霁染。她来拿过几次止咳药水,但……”校医叹了口气,压低了些声音,“那孩子,怕是没那么简单。我建议她去大医院好好查查,她只摇头,说老毛病,不要紧。唉,现在的孩子,太要强,也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到底什么病?”卿竹阮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说不准。但持续低烧,咳嗽,乏力,消瘦……不是好兆头。”校医摇摇头,把开好的药单递给她,“你也注意休息,别太累。对了,”校医像是想起什么,“那孩子上次来,好像还掉了样东西。”
校医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枚……沾了颜料的校徽。深蓝色的底,金色的校名,边缘却染着一小片已经干涸的、暗沉的红褐色颜料,像是无意中蹭上的。
“她落在这儿的。本来想等她再来时给她,一直没见着。”校医把袋子递给卿竹阮,“你认识的话,方便的话,替我还给她?或者交给她们班老师也行。”
卿竹阮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密封袋,指尖却感到千斤重。那抹红褐色的颜料,像一块小小的、不祥的烙印,烫着她的眼睛。她认得那种颜色,清霁染调色盘上出现过,在那些灰暗画作的角落,像枯萎的血迹。
“我……我试着给她。”卿竹阮哑声说,把袋子紧紧攥在手心。
走出医务室,午后的阳光白花花一片,晃得人头晕。卿竹阮摊开手掌,透过密封袋看着那枚校徽。金色依旧闪亮,但那抹红褐却顽固地附着其上,仿佛某种无法剥离的宿命。
她该把它放到哪里?清霁染空荡荡的课桌抽屉?锁着的美术教室门缝?还是……仅仅握在手里,直到它被自己的体温焐热?
她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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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在麻木地向前滚动。课堂,考试,食堂,寝室。卿竹阮努力扮演着一个正常高二学生的角色,但一部分的自己仿佛留在了那间锁着的美术教室里,留在了那些弥漫着松节油和沉默的午后。
她开始用清霁染教她的方式“看”东西。看食堂窗外那棵老槐树,不是看它的形状,而是看阳光穿过叶片时,那些跳跃的、破碎的金绿色光斑;看雨天走廊里积水映出的倒影,不是看模糊的人影,而是看那扭曲晃动的、第二重世界的质感。她甚至翻出那面小镜子,在台灯下调整角度,看光斑在天花板上游走,然后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徒劳地勾勒。
她调色盘上的颜料还是那几种:群青、钴蓝、翠绿、橄榄绿、那不勒斯黄。她尝试调出记忆里那片“霁色”,却总在最后一步失败。不是太冷,就是太浊,永远缺少那一丝微妙的、转瞬即逝的湿润与光亮。她终于深切地体会到清霁染当初的烦躁——求而不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同桌谢淮安偶尔会问:“你最近怎么老发呆?还老是去艺术楼那边?该不会是……”同桌挤挤眼睛,带着善意的调侃。
卿竹阮只是摇头,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她无法解释,解释那并非恋爱懵懂的心事,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挂碍。像目睹一艘美丽的航船缓缓驶向浓雾弥漫的未知海域,而你站在岸上,手中只有一根过于纤细的丝线,连呼喊都怕惊扰了那份危险的寂静。
一个月后的某个周二,久未放晴的天空突然澄澈如洗,是那种典型的、清冽的秋日蓝天。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世间万物轮廓清晰,色彩饱和,像一幅刚刚完成、颜料未干的油画。
这样的天气,本该让人心情舒畅。
但卿竹阮在走向艺术楼的路上,心跳却莫名地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预感。走廊里依旧安静,只是今日阳光太好,透过尽头的窗户,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明亮到近乎虚幻的光带。
美术教室的门……虚掩着。
卿竹阮的脚步顿住了。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站在那道光带之外,看着那扇熟悉的、深棕色的木门。门缝里透出室内特有的、混合着灰尘与残留颜料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松针味。
她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剧烈无声的涟漪。卿竹阮感到手心瞬间沁出冷汗,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指关节发白。她该进去吗?像往常一样敲门,说“我进来了”?还是该转身离开,假装从未发现这扇门今日的不同?
就在她僵立原地时,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清霁染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