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分,马车离开荒僻的校场,驶上回城的官道。
方才结束回马车的路上,俞治还沉浸在白日射击的兴奋中,叽叽喳喳地向父亲和羡安描述命中靶心的感觉,比划着动作。
两人都耐心听着,看不出什么异样。
回城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混杂着尘土的气息。
俞治靠着车壁,指尖在膝上摹写着握枪、瞄准的动作,在长时间保持亢奋后,疲惫让她安静下来。
车厢内俞克钦一言不发,羡安也一样。
看台对话后的异样并没有被俞治察觉到。
马车没有直接打道回府,中途俞克钦提议想要歇口茶,于是车马在一处熟悉的茶寮前停下歇脚。
这茶寮是俞家车队往常走商时惯常停留的地点,店主认得俞克钦,熟络地引他们到里间一个相对清净的角落坐下,奉上热茶。
俞克钦挥退了随侍的伙计,此处只剩下他们三人。
他慢慢啜了口粗茶,目光落在女儿略带倦色的脸上。
他开口询问道:“治儿,今日感觉如何?”
俞治从疲惫茫然的思绪里回神,眨了眨眼,说道:“很……不一样。和学别的都不一样。”
她试图寻找准确的词,“手里握着枪的时候,心里反而特别……特别坦然。好像什么都打扰不了。而且教官说我很有天分,学得快!”
“嗯。”俞克钦点头,将茶碗轻轻搁在斑驳的木桌上。
他接着问:“知道爹为何要你学这个吗?”
俞治眨了眨眼,回忆起书房的谈话:“爹说过,是为了护住自己,护住想护的人。”
“现在爹也告诉你,这是因为你握着的,是实实在在的力量,绝对的力量。它能直接决定一些事情的结局,哪怕只是在一个小靶场上。你要自己去掌握这个力量。”
话语停顿片刻,给俞治缓冲思考的时间,而后话锋如溪流转入深潭,悄然变向,“但这力量,要用在当用的地方,护住当护的人和事。你可知,何为‘当用’?何为‘当护’?”
俞治蹙眉,这个问题似乎不该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思考出答案来的。
俞克钦也没有刻意等俞治的答案,看向窗外渐浓的暮色,声音遥远而飘渺:“你可知道,你娘生你那年,吃足了苦头。怀胎七月时,大夫诊出是双生子。”
俞治和羡安的呼吸同时一滞。
俞克钦的话像当头一棒,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双生子……府里却只有一个大小姐。
“本是天大的喜事。”
“那一年,为父的事业正当起色,但也引起了一伙贼人的注意。在你母亲临产的日子,他们夜中冒然闯入,府中上下无人能抵抗。”
“若不是你舅舅远来探望你母亲,只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那一伙贼人虽伏了法,可你娘受了惊吓,临到生产时,成了更要命的难关。你们两个孩子胎位都不正,挤在一起,迟迟下不来。
俞克钦回忆起那时,产婆汗如雨下,从屋内出来慌忙便问:“老爷,夫人只怕是难产了,得是保大的还是保小?”
“若想保两个孩子,大人恐怕就……”产婆的后半句话不言自明。
羡安垂眼听着话,她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指尖一如既往地冰凉。
她本应该在说这种深宅秘密的时候离开,可俞克钦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在场。
“我进去看时,你母亲疼得几乎没了意识。”
俞克钦回忆起那时,脸色暗淡,继续说道:“可你母亲听到了产婆的话,她忽然就攥着我的手……你也知道你母亲的秉性,你们两个孩子对她来说都很重要。”
周遭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画面仿若在眼前。
俞治俞治愕然睁大双眼,瞳孔放大,脸色煞白,盯着父亲开合的嘴唇,无法理解那短短几句话中所承载的、血肉模糊的抉择。
“好在,”俞克钦没有终止这段对话,将过往直接抛向俞治,对女儿的反应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