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拉长、稀释。两年光阴,只给白墙添了些许更深的雨渍,给老槐树的年轮多了不易察觉的几圈。
“燚白工作坊”坐落在一处僻静的旧院落。黎炎炎租下这里后,只做了最简单的修缮,保留了天井、老槐树和斑驳的木制结构。空气里常年浮动着旧木、宣纸、墨汁和某种清冷植物混合的独特气息。
她彻底成为了“燚白”。一个沉默寡言、才华横溢、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戏剧导师。她不用智能设备,与外界联系稀少,生活简朴到极致。所有的精力、情感、生命,似乎都倾注在了那部名为《晴空》的默剧,以及寻找能承载它的“容器”上。
最初的一年多,她带着几个有潜质的学生反复打磨剧本、训练肢体。他们尝试在小镇祠堂、旧戏台进行非公开的片段演出,每一次都极尽所能,但黎炎炎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直到,一次排练,一个年轻女孩站在舞台中央,闭着眼睛,仿佛在聆听远方的召唤。音乐起,是极简的、重复的钢琴单音,空旷而寂寥。
女孩缓缓抬起右手,手指先是无意识地蜷缩,像在虚空中想要抓住什么早已消逝的温暖。动作起于肩胛,一种极其内在的驱动,顺着大臂、小臂,流到指尖。她的手臂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充满内在张力的速度向外展开,划过一个优雅而悲伤的弧度,如同深夜失眠者,试图拥抱窗外冰冷的月光。
她的眼睛睁开了。目光从最初的茫然探寻,逐渐聚焦,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排练厅的墙壁,看到了遥远记忆中的某个人、某个场景。那眼神里有炽热的渴望,有刻骨的思念,有小心翼翼的靠近,也有深知无望的哀恸。几种极端复杂的情感,在她微微颤动的瞳孔和几乎凝固的面部线条中交织、碰撞、流淌。
她的身体始终保持一种精妙的平衡。脚尖踮起,重心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奔向虚空中那个幻影,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她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变得急促,胸口的起伏与音乐的节奏、与手臂伸展的弧度完美同步,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澎湃到极致却无处宣泄的情感能量。
没有嘶喊,没有痛哭,只有肢体无声的诉说,和眼神里惊心动魄的波澜。
排练厅里鸦雀无声。其他学生屏住呼吸,被这纯粹而强大的情感表达彻底震撼。
黎炎炎坐在第一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她的目光紧紧锁在舞台上的女孩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剧本,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看着,看着那个陌生的年轻女孩,用身体演绎着她埋藏心底、日夜咀嚼的思念与剧痛。每一个延伸的指尖,每一次颤抖的呼吸,每一缕哀伤的目光……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她层层包裹的伤口,露出里面从未愈合、依旧鲜活的骨血。
太像了。
不是长相,而是那种灵魂被无形之物牵引、在渴望与绝望间反复撕扯的状态。
像极了当年那个在职场中努力靠近她、又在现实面前被迫退却的洛南依。
更像极了这三年里,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被回忆凌迟的她自己。
排练结束。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女孩保持着最终那个向前探身、指尖虚空轻触的姿势,久久不动,仿佛灵魂已随那幻影而去。
几秒钟的死寂后——
“演得好。”
黎炎炎的声音在空旷的排练厅里响起,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激赏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她站起身,没有看其他人,目光只落在那个缓缓收回动作、气息未平的女孩身上,自顾自地、一下又一下地鼓起掌来。掌声不激烈,却异常清晰、坚定,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学生们从未见过“燚白老师”如此外露的情绪,短暂的惊讶后,纷纷兴奋地跟着鼓起掌来。
女孩从舞台上跑下来,脸上还带着表演后的红晕和细汗,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她跑到黎炎炎面前,有些羞涩,又充满期待:“谢谢燚白老师!”
黎炎炎这才真正看清女孩的脸。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光洁,眉眼清晰。尤其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偏深,眼廓深邃,睫毛长而密……某个瞬间的神韵,竟像一把小小的锤子,轻轻敲在了黎炎炎记忆的某根弦上,发出微弱却持久的嗡鸣。
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瞬间翻涌的波澜。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些许距离感的温和笑意。她伸出手,像对待其他有潜力的学生一样,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声音平稳下来:
“特别棒。这一段的情感浓度和身体控制,都非常到位。你抓住了核心。”
女孩开心地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是老师编得好!我每次练,都觉得好像……不是在演别人,就是在掏空自己心里某些说不清的东西。”
黎炎炎的心又是轻轻一颤。她看着女孩朝气蓬勃、充满探索欲的脸,仿佛看到了某种早已从自己身上流失的东西——那种不顾一切、想要将内心所有角落都袒露出来、表达出来的原始冲动和勇气。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虽然学生名册上有记录,但她此刻想亲耳听她说。
“我叫雒雒!”女孩声音清脆,“卓文君的卓去掉十字旁,再加一个隹!听起来有点怪,但我觉得挺好记的。”
雒雒。
洛南依的洛,换了一个偏旁。
黎炎炎垂下眼帘,极轻地、几乎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心底那圈被投石激起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带着一丝命运的嘲弄,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慰藉。
她知道,她等了这么久,磨了这么久的《晴空》,终于找到了那个能真正赋予它灵魂的“容器”。
而这个“容器”的名字,竟也像一句来自遥远过去的、模糊的回声。
“雒雒,”黎炎炎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作为导师的专注与冷静,“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下午额外加练两小时。我会亲自带你。”
雒雒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她重重点头:“好!我一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