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丙辰日。汴京城破。
那日,大雪。天空,是从灰白里渗出的铁锈色。
晨起时,谢知韫还在药庐分拣最后一簸箕新收的杭白菊。菊花特有的清苦混着炭火盆的暖意,药炉上还煨着药汤,咕嘟咕嘟地响。
乱世里,一方斗室,被氤氲成了一个恍若隔世的梦。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巨响。是城西宣化门的方向。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沉。
城门轰然倒塌。
汴京城一百六十年未破的晨梦,就此碎了。
谢知韫的手停在半空,一朵杭白菊从指缝簌簌落下。
她抬起头,透过窗棂向外望。
起初,街上一片死寂,随后,是一阵骚动——
脚步声从零星到混乱,孩童的啼哭猝然拔高又戛然而止。远处,隐约有金铁碰撞的锐响,还有异族语言的呼喝。
一切都有了答案。
金人,终究还是踏破了这纸醉金迷的东京梦华。
昔日笙歌鼎沸的汴京城,只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在金兵铁蹄下,化作一片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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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韫发髻散乱,几缕黏湿的乌发贴在灰痕交错的脸颊旁。额角有一道擦伤,血混着尘泥,此时已结成了暗红的痂。
她跌跌撞撞走在碎砖瓦砾之间,药箱勒在她单薄的肩上,里面的药材所剩无几,随着步伐轻微作响。
她是前太医属令之女。几日前,父母随皇室仓皇北狩,她却选择留下。
“韫儿,跟为父走!此间已成死地!你一介女子,留之何益?!”父亲声音嘶哑,拽着她的手腕。
她挣脱,跪地深深一拜。
“父亲,母亲,恕女儿不孝。太医属诸公皆随圣驾,城内伤患,已成弃子。女儿……终究是医者。”
医者父母心。这句话,她读了千百遍,此刻才尝到字里行间的血腥味。
礼教规矩,在这乱世之中,显得苍白可笑。她心中唯有一念——救人。
“谢小娘子……别管我们……快走吧……”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的袖口被一双枯槁般的手紧紧攥住——是个只剩一条手臂的老兵。断臂处只用脏污的布条胡乱捆着,血迹渗出,已成暗红色,脸色灰白如纸,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还竭力睁着。
她环顾周围,除了这名老兵,还有几名蜷缩在断壁残垣下瑟瑟发抖的平民:
一个妇人抱着婴孩,孩子早已哭哑了嗓子,只张着嘴微弱地抽气。一个少年腿上插着半截箭杆,冷汗浸透了破袄。还有个白发老妪,呆呆地望着倾颓的屋梁,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谢知韫没有回应,双眸低垂。
那双眼常年蕴着书卷气和水墨烟波,而此刻,却带着一种与周遭地狱景象格格不入的沉静。
“老人家,坚持住。”
医者,岂有见死而不救之理?
她声音沙哑,手下动作飞快。
药箱打开,药材没剩下多少。
她没有犹豫,将大半金创药撒在老兵的断臂,又倒出些许,敷在少年箭伤处。
至于那婴孩,她探了探额温,有些烫手。她咬咬牙,将最后几节参须递给妇人。
“嚼烂,渡入他口中,吊住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