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的梅雨季来得急。傍晚六点,福兴里的青石板路已积了水,梧桐叶在风里簌簌打旋,像谁揉碎了一筐湿漉漉的铜钱。江七燕把警服外套的帽子往头上一扣,橡胶靴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出警,前两起都是邻里纠纷,算这起最棘手。
“江队,到了。”片警老吴举着黑伞站在单元楼门口,伞骨被风压得弯成弓,“302室周伯,六十八岁,独居。他儿媳半小时前送排骨藕汤来,推开门就喊‘爸’,结果……”他抬下巴指了指楼上,“人趴在楼下花坛里,汤洒了一地。”
江七燕抬头望了眼三楼窗户。雨雾里,那扇米黄色木窗半开着,窗台上摆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尖还挂着水珠。她把伞塞给老吴,踩着消防梯往上爬。铁梯子被雨水浸得滑溜溜的,她扶着墙面,能听见自己心跳混着雨声,“咚咚”撞在耳膜上。
现场已经被围起蓝白警戒线。周伯仰面躺在花坛里,灰白发丝铺散在水洼中,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渗出暗红的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右手还攥着半块芝麻饼——饼渣沾在下巴上,左手腕搭在花坛沿,像是要撑起身子却又没了力气。
“初步判断是自杀。”老吴翻着笔记本,“家属说周伯最近总念叨‘活着累’,上周还跟老伙计说‘不如死了干净’。窗户有攀爬痕迹,楼下花坛的鞋印和周伯的布鞋纹路一致……”
“等等。”
清冷的女声像片羽毛,轻轻落在雨幕里。江七燕转头,看见穿月白色衬衫的女人撑着黑伞立在警戒线外。她戴银框眼镜,左腕的旧款银表在雨里泛着幽光,发梢沾着雨珠,却仍规规矩矩束在脑后。老吴说过,市局新调来个法医,叫夜清梅,师从老法医夜墨尘,专业极狠。
“江队,能让我看看尸体吗?”夜清梅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素净的脸,眼尾有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泪痣。
江七燕侧身让开。夜清梅蹲下来,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谁。她戴上乳胶手套,指尖先碰了碰周伯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体温。“尸僵刚形成,死亡时间应该在两小时内。”她抬头,镜片蒙着层雨雾,“但坠楼死亡的尸斑通常集中在身体一侧,周伯的却在背部,四肢也很松弛。”
老吴凑过来:“可能……可能他是头先着地?”
“头先着地会有对冲伤。”夜清梅掀开周伯的裤脚,小腿内侧有块青紫色瘀肿,“而且他脚踝这里有旧伤,像是被大力拽过撞在桌角。”她指腹轻轻摩挲瘀痕边缘,“新鲜程度和死亡时间吻合。”
江七燕的眉峰动了动。她盯着夜清梅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忽然想起支队档案室里那张照片——二十岁的夜清梅站在解剖台前,手里捏着半枚带泥的指纹,眼里有团火。
“通知技术科。”江七燕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重点调三楼302的监控,还有最近半个月进出过福兴里的陌生人。”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让陈默查查周伯的社会关系,尤其是最近和他有矛盾的人。”
夜清梅没接话。她起身走向楼梯间,雨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闷响。江七燕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衬衫袖口沾着星点血迹——是方才验尸时蹭上的。这姑娘看着冷,倒比谁都较真。
与此同时,三楼302室。
技术科的陈默正踮脚够窗台。他圆框眼镜上蒙着雾气,白大褂口袋里塞着放大镜和物证袋。“江队,窗户内侧有擦拭痕迹。”他指着绿漆剥落的窗框,“应该是凶手戴手套碰过,但这里……”他用镊子夹起片极小的纤维,“是头发丝,黑色,长度大概到肩膀。”
江七燕凑近看:“和周伯的头发不一样,他的是花白短发。”
“还有这个。”陈默又举起个透明物证袋,里面躺着枚淡粉色指甲油碎片,“卡在窗台缝隙里,应该是挣扎时掉的。”
楼下突然传来响动。江七燕探头,看见夜清梅蹲在花坛边,正用棉签蘸取地面的积水。“江队,死者胃里有未消化的芝麻饼。”她站起身,伞尖滴下的水在地上溅起小坑,“消化程度显示,他最后一次进食是在饭后半小时内。但家属说他独居,谁给他做的饼?”
江七燕心里一动。她想起方才在楼下,几个围观的阿婆闲聊:“周伯那儿子半年没回来了,儿媳也就逢年过节露个面。”“前儿我还看见对门的小慧往他门缝塞了盒月饼……”
“查对门住户。”江七燕对老吴说,“还有,让社区工作者联系周伯的亲戚,特别是他那个据说在上海工作的儿子。”
夜清梅走过来,镜片上的雨珠已经擦干了。她从包里掏出个密封袋,里面是刚才在楼梯间捡到的半枚指纹。“窗台内侧的指纹比对过了,属于女性,二十到三十岁,初步判断是周伯的熟人。”
江七燕接过袋子,指尖触到夜清梅冰凉的手套。两人同时顿了顿,又迅速收回手。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花坛里的芝麻饼上,碎成一片银霜。江七燕望着夜清梅被月光勾勒的侧影,忽然觉得这老楼的秘密,或许比想象中更复杂——但好在,她不是一个人在查。
而在三百米外的茶铺里,周阿婆擦着桌子,目光不时往警戒线方向瞟。“作孽哦,”她对着空座位喃喃,“前儿还来喝我泡的桂花茶,怎么说……”她抹了把眼睛,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旧本子,“对了,上周小慧来送饼,说她妈最近总失眠,让周伯多劝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