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一位女士站在门口。她穿着质地柔软的米色家居服,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细纹,但并不深刻,皮肤白皙,身形保持得很好,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绰约。最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她的眼睛——和洛南依一模一样的、深邃而明亮的眼眸,只是少了洛南依那份锐利和戒备,多了几分被时光沉淀后的温润、宁静,以及……一丝深藏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伤。
她正微微探身,目光带着殷切的期盼望向黎炎炎身后,似乎在寻找另一个身影。当发现只有黎炎炎一人时,那期盼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黎炎炎微微欠身,立刻上前半步,语气恭敬而清晰:“菱花阿姨,您好。很抱歉冒昧来访。我叫黎炎炎,是南依的朋友。”
菱花审视着她,“黎炎炎?”菱花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依依怎么没有来?”她的视线落在黎炎炎脸上,又移到她空无一人的身后,最后,定格在她手中紧握的照片上。
黎炎炎双手将那张微微潮湿的照片递过去,动作郑重得像递交一件圣物。“南依现在走不开。她……在守着洛叔叔。洛叔叔情况不太好,在养老院。”
菱花接过照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立刻看照片,而是先深深看了黎炎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审视,有疑惑,有被打扰的不悦,或许,还有一丝被“洛叔叔情况不太好”这句话触动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波澜。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照片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鸟鸣,和菱花逐渐变得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她看了很久。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年轻丈夫的脸,女儿稚嫩的笑脸,还有……她自己那张明媚飞扬、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脸。眼底渐渐弥漫开一层厚重的水光,但她抿紧了嘴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良久,她缓缓抬起眼,那层水光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她侧身,让出通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疏离,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进来吧。”
室内光线柔和,布置得典雅舒适,充满了浓厚的中式韵味。空气里漂浮着沉香的幽远气息,沉静,宁神,却也带着一种将一切鲜活情感都沉淀、封存起来的疏离感。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致的黑白舞台剧照,都是菱花年轻时扮演青衣角色的定妆照——凤冠霞帔,水袖轻扬,眼神或嗔或怨,顾盼生辉。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被时光定格在相框里的、光彩夺目的菱花。
“坐。”菱花指了指红木沙发,自己走到茶台边,开始娴熟地温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老派艺术家的优雅和仪式感。“我刚煮了茶,喝一点?”
“谢谢菱花阿姨。”黎炎炎在沙发上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姿态恭敬而不卑微。她的目光没有四处乱瞟,只是安静地看着菱花泡茶的动作,等待对方开口。
精致的白瓷茶杯被推到面前,茶汤清亮,香气袅袅。黎炎炎双手捧起,轻声道谢,然后浅浅啜了一口。茶香醇厚,微苦回甘。
“谢谢您让我来拜见。”黎炎炎放下茶杯,目光坦诚地看向菱花。
菱花也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她的视线落在黎炎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你是依依朋友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找到我这里来的人。”菱花缓缓开口,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这张照片在你手里,说明依依至少……不防备你。甚至,可能很信任你。”
她没有问“你是依依的什么人”,但那个问题的重量,已经悬在了空气里。
黎炎炎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影响菱花的判断,进而影响整件事的走向。
“菱花阿姨,”她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我知道您对我有很多疑惑,甚至可能觉得我的拜访非常唐突。在回答任何关于我的问题之前,请您允许我先向您说明现在南依和洛叔叔的情况。这……是我今天冒昧前来的主要原因,也是南依目前正在面对的现实。”
她没有急着剖白自己对洛南依的感情,没有试图用任何激烈的言辞去打动或说服。她把“南依的状况”放在了最前面,把自己来访的“动机”清晰地定位在“帮忙”和“传递信息”上。这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尊重——尊重菱花作为母亲可能有的担忧,也尊重这段尘封往事本身的复杂性。
菱花看着她,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或许是赞赏或许是讶异的微光。她点了点头,示意黎炎炎继续说。
黎炎炎于是开始叙述。从洛正海突然病重入院,到住进重症监护室,到医生隐晦的提醒和洛正海日益衰弱的状况,再到洛南依连日来的崩溃、强撑、绝望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客观、清晰、甚至有些冷酷地陈述着事实。但恰恰是这种近乎残忍的客观,反而让那些细节,显得更加真实,更加令人揪心。
她说起那张照片是如何从相册里掉出来,洛正海是如何用尽力气指着它,以及当洛南依小心翼翼问出“您想见她吗”时,洛正海那个缓慢却无比清晰的点头,和眼角那滴浑浊的泪。
讲述的过程中,黎炎炎的声音始终保持着平稳,但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那些画面,那些情绪,早已深深烙在她心里,每复述一遍,都是一次凌迟。
菱花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她脸上的平静面具一点点出现裂痕。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听到洛正海病重昏迷时,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听到女儿崩溃跪地时,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听到那张照片和那个“点头”时,她闭上了眼睛,胸口明显地起伏了一次,再睁开时,眼底已是波涛汹涌,尽管表面依然竭力维持着镇定。
黎炎炎说完,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沉香细细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车声。
菱花放下早已凉透的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从灵魂深处逸出的叹息。
“你的这席话……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二十多年前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遥远回忆特有的恍惚感,“那些我以为早就埋起来、结了痂的旧事……”
黎炎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她知道,闸门已经打开,接下来的,是菱花自己的选择和倾诉。
菱花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久远的过去。
“你很勇敢,”她重新看向黎炎炎,眼神复杂,“依依身边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踏实。”她顿了顿,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自从跟正海分开,我尝试联系过依依,很多次。写信,托人带话……但她从来没有回应过我。我知道,她恨我。恨我扔下她和她爸爸,一走了之。在她心里,我大概是个冷酷无情、不负责任的母亲吧。”
她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烟,动作娴熟优雅。抬眼看向黎炎炎:“介意吗?”
“当然不。”黎炎炎回答,甚至主动拿起了旁边的火柴,“我可以陪您抽一根。”
菱花显然有些意外,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把烟递过去一支。“依依知道你抽烟吗?”
“她知道。”黎炎炎划燃火柴,先为菱花点上,然后才点燃自己的。微弱的火光映亮两张同样心事重重的脸。
菱花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隔着袅袅青烟看着黎炎炎,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的意味。“依依这几年……变化应该挺大吧?按理说,她爸爸的教育方式……”她停住,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黎炎炎立刻领会,接过话头:“您是想说,在洛叔叔那样的教育下长大的南依,身边的朋友应该不会有抽烟这种‘不良习惯’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