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一|早高峰的“喘息声”
广播在07:58分说了一句“轨道拥挤指数正常”,然后整整安静了两秒。那两秒里,车厢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拧了一下,灯带的蓝色比平时更深一度,像深水里的吸气。我听见身边三个人同时按住胸口:一个穿外卖服的小伙,一个背小学生书包的女孩,还有一个戴白口罩的年轻男人。他们没有互相看,只是同一个动作——把食指压在胸骨最中央,像在提醒身体自己还活著。
门在下一站打开,潮水把我们推向站台。白口罩男人在门边被人群挤得半个身子倾斜,我伸手扶了一下,他抬眼看我,眼神清醒,却像在对准另一个频道。
“你也听见了?”我问。
他摇头,又点头,像是与我和与自己各回答了一次。
广播重新响起,声音过於温柔:“今日心理舒缓音乐已上线。”车厢扬声器里冒出一段钢琴,音量极小,断断续续。白口罩男人把耳机塞回口袋,转身往出站口走。人群像把他托起又放开,我看见他耳后贴著一块创口贴,边缘起了毛。
我跟了上去,站台的风从隧道里涌出来,带著铁粉的味道。通往地面的扶梯像一条翻著白肚皮的鱼,一阶一阶把我们往上吐。男人在扶梯中段忽然停下半步,我差点撞上去。他侧身,让我先行。我没有;我把步子往后收了半拍,和他並排。两个人在流动的人流里像两个小小的静止点。
“我叫周言,”他在风里说,声音压得很低,“我没有掷过骰子。”
他说完又把目光移开,像怕这句话被谁听见。
幕二|出站追踪与误读
出站闸机前,灯带又轻轻蓝了一下,蓝得很短。有人以为系统出故障,开始调侃;有人说“看见鬼了”,笑里带著一点心虚。周言挤在最边上的闸机,他右手一直扣著手腕,手指在皮肤上按出浅浅的一排白。闸机前面有个拖著行李的女士卡了卡,回头与后面的人对视,双方同时停住。我本能地往前一步,又退了半步,用手掌向下画了个很小的弧。那位女士懂了,把箱子斜过来一点,过道就通了。
地面出口在晨光里显得过分清晰,像被擦过。路口传来一阵狗吠,导盲犬和主人停在斑马线前,狗的耳朵竖得紧。周言的肩膀忽然绷了一下,他的呼吸变得很浅。我听见他喉咙里溢出极轻的声音,不是词,是一种“要说不说”的气音。
“你听见的是什么?”我问。
“像……城市在对著麦克风呼吸。”他盯著对面那块巨大的公共屏,“它吸气的时候,我脑子里像被抽空。”
公共屏切换成晨间资讯,屏幕右下角闪过一个平滑的蓝点,只有0。12秒,弱得几乎看不到。过街的人群在那一瞬更换了重心,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集体变响又变轻。我看见好几个人的手指在半空停了一下,像在按一个看不见的按钮。
斑马线上的人群挤在一起时,误读发生了:一个骑车人以为前排让行,猛地拧把;前排的人以为后面要衝,僵住不动。两股力量在白线中间对顶。我不想让谁受伤,只能把自己拋进去——我先和前排一起退半步,再把左手指向地面,像打开一扇窄门;同时对骑车人点头。动作连在一起,像在空气里搭出三块台阶。僵局鬆了。
周言一直没动,他像一个在两段广播之间被卡住的人。直到人群散开,他才把手从手腕上移开。我看见他腕上被按出的一串浅痕,像一行没有写完的字。
“你跟著我做什么?”他问。
“我做记者,”我说,“我在找一种还没被命名的事。”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仍然小心。“我不是你要找的。”
“你没有掷骰子,”我背出他刚刚说过的话,“但你被影响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比较安静。”
幕三|线下点:旧游泳馆
昔日的“青年游泳馆”被改成了社区仓储,门口的蓝白条幅还在,风吹得哗啦作响。管理员是个头髮白的女士,三年前做过社区志愿者,认识我。她不问,多看了我身边的人一眼,把钥匙递过来:“二层北角的小间,灯不好用,你们自己琢磨。”
楼梯间的气味像夏天晒乾的毛巾,带一点氯味。我们走过曾经的跳板和更衣室,踢开一扇卡著的门,房间里空无一物,窗玻璃內侧有一层薄灰。光穿过灰尘,在地上铺出两条斜斜的梁。
我没有立刻发问。我把窗推开半截,外面的马路传来车轮压过井盖的金属声。周言靠著墙,按著胸口的动作又来了。他说这是“蓝色吸气”之后的残波,会在静下来时追上他。
“这是你第一次吗?”
“第五次。”他说,“前两次以为是自己睡不好。第三次我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心电正常。第四次在地铁里,旁边人以为我要晕,说要帮我叫人工代表。我不想被接入。”
“为什么不用耳机?或者打开音乐?”
“那不是声音的问题。”他看著我,“是『要被解释的问题。一旦我告诉別人我怎么了,我就变成那种人。我不想变成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