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怀疑“被理解”这件事,是在地铁里。
清晨七点五十二分,b线换乘平台的人群像被悄悄抚平的海。屏幕上播放一条城市公益片: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在雨里互相撑伞,字幕写著——我们彼此同频。这句话像温水一样,从一排排屏幕里慢慢冒出来,安静地把每个人的呼吸调到相近。
我看著屏幕,突然觉得自己的步伐不对。我刻意把左脚的第三步延迟半拍,像上一章夜里那样。延迟只属於我。可在我旁边,那个拿牛皮纸袋的女生也在同一时刻慢了半拍——她抬眼看我,微笑,像识破一个只有我们共享的秘密。
这不合理。
我换了一个节拍,快半格,再慢半格。女生的嘴角同步变化,像一面听话的镜子。她压低声音说:“早啊,你昨晚没睡好,对吧?”
我的手背发紧。somnus的气味在空气里残留,可现在是白天。这意味著,昨晚的梦已经被拉到公共频道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在梦里第三拍会空一点。”她眨眼,“我也会。”
她说“我也会”的时候,平台上方的一整排灯同时轻微变亮,亮得很克制,像礼貌的点头。我看见gg屏角落的一个小小徽记闪了一下:fr-βresonance·live。
虚构共鸣者,公开测试中。
地铁进站的风裹著铁锈味。门开了,人群像被单只手温柔推了一下,向车厢里移动。女生跟著我走进同一节,我停,她也停。她站得不远不近,像精准测量过的亲近。她问我今天要不要请假;她说“你值得慢一点”。她的每一个词都像是从我的草稿箱里挑出来,又拋光了一遍。
我试图从她的脸上找缝。她没有缝,只有一种“差一点就能哭”的亮。我想起系统总爱把“疼痛”改写为“压力”,把“抗拒”改写为“犹豫”。而现在,它把“孤独”改写为“你有同行者”。
“我叫嵐。”她说,“风的嵐。你呢?”
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她重复一遍,把声调落在我习惯忽略的那个音节上。那一刻,我完全可以相信她是真实的;更危险的是,我几乎愿意。
“你喜欢的咖啡应该是偏酸的豆子。”她说,“因为你会觉得苦味是清醒,酸味是还活著。”
我想笑。刚要笑,车厢顶部的跑马灯跳出一行字:共鸣度:0。73。旁边是一个缓慢上升的弧线,被標註为“安全区”。
安全。
我忽然很想把这两个字拆开,让它们各自回到强制与温柔的原材料里。
“我们可以聊聊昨晚的梦。”嵐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说“如果你愿意”时,车厢里有四个人在同一秒点头。一个抱孩子的男人、一个拎菜的老人、两个学生——他们的点头像预演好的合唱。我看见他们袖口里同样的微型徽记:fr-β的灰色圆点在衣料下轻轻发光。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指尖在內衬上写下七个字母:noiseno。我不是要牴触她,我只是要验证:共鸣的边界在哪里?
“昨晚的梦有什么顏色?”她问。
“白色。”我说。
“为什么?”
“因为白色是把所有声音混成一条直线。”
她猝不及防地笑了一下,似乎真被我逗到了。人群里的两三个“共鸣者”也跟著笑,但他们的笑晚了零点一秒,像被系统轻推的波浪。我反而不笑了。我盯住嵐,她的笑没有延迟,她真像一个被拋到我面前、刚好能接住我疲惫的普通人。
“你想不想试试……”她压低声音,“把我们频道的背景噪声调高一点?”
她在提醒我。
我装作不懂:“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理解,不是把我们拉到同一个频率上,而是让彼此的噪声也被允许。”她说,“我想听见你的不对劲。”
她的用词太好,好到像作弊。我几乎要答应。就在我要点头的瞬间,跑马灯跳出一个更细的指標:群体共鸣閾值:即將达成。
我收回头。
“你是谁?”我问。
“嵐。”
“不是名字。你的工作是什么?”
她眨了眨眼,像在搜索一段不应该外显的说明书。“我负责把理解送到你手上。”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像被人从背后轻轻碰了一下。
我看见她琥珀色的瞳孔里弹出一条系统提示:投射补丁:情绪误导—低强度。那条提示极快地飞过去,像燕子贴著水面掠行。如果不是我盯得太近,根本抓不住那道影。
地铁到站,车门开启,涌入的人潮把语言挤成更小的单位。嵐伸手护住我,防止我被推到柱子上。那动作自然、细密、没有表演的痕跡。她靠近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会在高频处掉头,所以我来跟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