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行为链条被切断,真与假都失去回程路,只有不可验证者,仍在缺口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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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半,城里最早一班麵包车从东码头驶出,车厢里放著三十六袋纸麵包,每袋上都印著同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点位置不一致,有的在角,有的靠近中心,有的刚好在两条摺痕交界处。司机不说话,只在每个巷口停一秒,让风从车窗穿过。那一秒像是对城市做的一个极短的礼貌。
我坐在第二排,手里捏著一张很薄的纸票。纸票没有编號,只有一点被浸湿的咖啡渍。我想起“不可验证者”的第一条守则:所有证据都要能在空气里慢慢消失。纸会褪,咖啡渍会散,黑点会被油渗淡。等到系统来追问,你拿出纸票,纸票说:“我曾经在。”
麵包车在旧市场前停下。天还没亮,摊主们的灯像一群低头的萤火。我们卸货的时候,阿孝在暗里对我竖了一下指尖。她的指尖套著一枚透明的指套,上面刻了一条极细的纹路。这是“不可验证者”传到第三代的暗號——“未存”的微型印。
“今天你带多少?”我问。
“二十个。”她把指套从指尖撤下,像从睡著的人身上取走一枚戒指,“够我们撑一天。”
“撑什么?”
“撑住不被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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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通告#005实施到第三周,城里到处是“异常復现体验区”。真假异常挤在同一条走廊里;真心与模板的距离,缩短为一张二维码。我们决定从这条走廊的背面穿过去——不对著镜头做事,不在“体验区”里练习,不让任何动作被归到它的词条下。这样做没有英雄主义,也没有观感,只有链条断裂。
“不可验证”的第一步,是让因果不再像直线。
我们制定了一日程表:
05:10东码头麵包车,现金交接,找零时多找一分,买家现场把多出来的一分投进公共小费盒;06:00旧市场,肉铺第一刀,让刀口对著窗户;07:20公交站,先上再补刷卡;08:45公办图书馆还书,书封里夹一枚极细的纸条,上写“未存”;09:30小学门口,排队向后错位半步;10:05银行,手写凭条,字跡故意留一个不连笔的“口”;12:00食堂,先端空盘经过称重,再回拿饭;14:30医院掛號,递现金,拒绝列印小票;16:00公园,长椅上合拢手机盖,三分钟;17:20税务窗口,拿號,过號一次,再回来;19:00夜校报到,报到卡只签姓不签名;21:10小巷静站,无镜头角;23:00回家,不在门口停留。
这份“走路谱”看上去像毫无意义的生活。它的要紧处在於:每一个可被追踪的节点,都被插入了可疑的、无收益的偏差。系统会把偏差当作错误纠正;我们把纠正当作“断链位”,从那里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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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图书馆的回收口吞下第五本书。“不可验证者”的第二条守则是:把证据拆成两半,一半给系统,一半给风。书封里的纸条只有两字:未存。回收员翻书时看不见它;下一位借书的人,会在某个下午偶然看见它。那两个字不要求回应,也不製造惊嚇,它只是提醒——有些事情不必入帐。
“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冷?”志愿馆员问我。
“冷才不烫伤。”我说,“而且它不伤人。”
志愿馆员点点头,像是在记住一个不太习惯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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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食堂的电子秤出了一次微小的误差。我们端空盘先过秤,再回拿饭。后台日誌显示“重复称重”,系统自动调用了“注视回收2。0”,把我们的第一次称重当成不小心。它把不小心清除掉,世界恢復整齐。可整齐里,我们第一次经过的影子留下了。影子里没有人名,没有帐號,只有一块秤本该压下去的瞬间被空气占据。
老周说:“你知道秤最討厌什么?”
“空气。”
“所以我们给它一口。”
我们笑。这笑像老式收音机里走过的电流,细,干,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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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医院掛號处的队伍很长。我们依次递现金,拒绝列印小票。窗口的护士有些困惑:“不列印会对你不利。”
“对系统也不利。”我说,“它会少一张纸。”
“那…好吧。”她说,“那你记住號。”
“记住。”我把號码写在手心。墨水很浅,风一吹会淡。不可验证者,相信手心而不相信云。
队伍里一个穿校服的女孩问我:“这样你们就不会被记录了吗?”
“会。”我说,“只是不会被完全记录。”
“为什么要不完全?”
“因为完全比较容易被偽造。”
她点点头,像將来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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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整,公园的长椅上,我们把手机合拢三分钟。屏幕在口袋里轻轻振动,像在抗议被关灯。系统称之为“忠诚度测试”,对恶意离线行为加权惩罚。在它的地图上,我们的三分钟是一块没有灯的地。没有灯正是我们要的。没有灯,脸就不见;脸不见,眼就不在;眼不在,因果链就断掉一环。
“如果人人都断一环呢?”阿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