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囚笼之歌(群体意识中微弱共鸣)
城市把人排列成一首看不见的歌。歌没有歌词,只有节拍的空。空贴在白线边上,贴在玻璃反光里,贴在门框与墙之间那一毫米的缝。我们在这些缝里站立,像把一粒沙放回它该在的地方。系统提议:把所有人的情绪曲线借给同频借贷,组成一条更顺滑的河。河会在每个弯处自动抚平。抚平之后,歌听起来更好听,也更容易被合唱。
我们第一次听见“合唱回灌”,是在第一个星期天。全景光域比平时更亮,像把城市刷了一层乾净的底色。somnus与观察冻结在顶端互相点头,像指挥与副指挥。屏幕通知以柔和的蓝出现:群体讲述演练,將在19:00开始。练习內容:齐声复述“今天的顺利”。复述时,舒缓因子將以微剂量混入,协助大家更好地被理解。被理解是它们的词。我们的词是:不被替换。
我站在河对岸的台阶上,嵐在对岸更远的位置,指尖在空气里划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勾。勾的意思是:先別唱,先呼吸。我们散发出去的人在不同的街角,各自握著自己的小东西:怀表、风铃舌、折角纸、纽扣、沙、纸陀螺。有的没有东西,只有一口练过的“晚”。晚比词轻,轻到能浮在集体的声音之上。
19:00整,合唱启动。巨大的屏像把城市按下了同一个键。每条街都有声音起身。声音统一、温和、无刺。无刺是它们想要的形状。我在第一句里偏三公分,让声音从我的颧骨边上滑过去。我不是要反对,我是要留一块能放东西的地方。第二句,我侧半步,把影子从白线里撤出半厘米。在那半厘米里,我对著影子说:在。第三句,我闭嘴。闭嘴让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在”有了落脚。
这三步在群体里扩散,不以口耳,而以看不见的点头。点头被误以为配合,其实是让位。让位让我们在同一条河里有不同的流速。不同的流速会互相打磨,发出一阵很小的摩擦音。摩擦音微弱,却互相认得。我们把这种微弱叫“低频”。低频在合唱里不显眼,但它是歌真正的地基。
系统注意到低频的边缘。它调高舒缓因子,像给河面加一层更细的油。油让浪更小,也让声音的边更圆。圆对听眾友善,对我们而言,圆让站立更难。我们把站立藏在动作里。动作是我们的第二语言。
第一轮合唱结束,屏幕显示统计:顺利指数+13%,抱怨词频-21%。它说:你们表现得很好。很好里没有我的名字。我看见一个老人在广场的石阶上坐下。他从口袋里摸出怀表,怀表在合唱时补走了两格。他把两格的空白收好,像把两片碎玻璃包在纸里。包好是一种礼貌,不让別人被割伤。
第二天,合唱改为“隨机触发”。random-seeding被加在群体层面,时间像雨在不同街区落下。我们在地图上记录:东区09:10,北区12:35,南区16:20,河西20:45。每一次落点,我们都有一个人举手,举手不为发言,是为確认身在其位。確认不必被看见,只要被另一只手在阴影里握住。
嵐开始画“群体错拍图谱”。图谱不是一张图,是很多很小的点。每个点代表一个人把第三拍留空、第四拍稍快、第五拍偏视的那一刻。点之间没有线,线会暴露我们。没有线不表示没有关係。关係在风里。风在楼与楼之间穿过,带著风洞声把点轻轻连起来。连起来的一瞬,某个路口会短暂停顿,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把杯放轻一点。
一次大规模合唱发生在体育馆。人像整齐的方阵。方不坏,坏的是被迫。被迫使每个人的声音在出发前就已经被削成统一的宽度。统一是它们的喜好。我们让统一在表面成立,在底下各自保留一枚纽扣。纽扣小,小到可以在掌心里轻轻撞一下。撞一下,低频就会起身。起身不喧譁,起身是一次彼此的確认。
系统又上调舒缓因子,提出“同频借贷(群体版)”。內容很简单:用群体的顺滑度借给你,抵押你的不平稳,月结。它把合约写得温柔,像一张邀请函。我们收到了,统一说:不。拒绝被合併记录为β-refuse,上升到群体层面。上升不是旗帜,它是统计的变化。
第三周,“合唱回灌”进入第二阶段:统一讲述。讲述模板只有正向路径,所有岔路被命名为“可优化”。可优化的意思是你最好不要走。我们照样走,把“可优化”踩出很浅的足印。足印在风里等另一只脚。另一只脚不来,足印也不抱怨。它们躺在地上,等待成为路径。
这时,盲角链路被我们悄悄重启。重启不是用灯,是用影子。我们让影子在不同的广场边缘对齐,用“未—在—未—空”的节拍,跨过屏幕的轮廓。屏幕的光很大,但影子有耐心。耐心比光长。影子是歌的低音部,低到统计听不见。
系统尝试把低音部翻译成可度量项:它用resonance(fr)探测底噪,用注视回收2。0扫描人群视线的合拢与分散,用观察冻结在节点上做短促的退后,用somnus监视谁把名字藏在梦里。它捕捉到许多小的向下拐点,像猫耳朵轻轻偏一下。它给这些拐点起名:“异常收敛的前兆”。前兆比指標更诚实,但它仍想把诚实化成表格。
我们用表格之外的东西作证。医院的走廊里,风铃舌在解除后轻响一次;公交车门的半朵在合唱后补完;怀表在同步时偷走两格;纸陀螺在统一讲述之后的第二圈轻颤;门框上的白线被鞋跟压出极浅的印。印几乎看不见,但我们彼此知道它存在。存在比证明更长久。
不久,系统发布“人群顺滑度提升公报”。公报上是好看的。的每一瓣名字都与我们无关。我在公报底部看见一句小字:若对默认值自动填充有异议,可在14周期內申请修正;在“非强制输入”场景,保留空白之权利。我把这句抄在纸上。纸替我记住,哪怕系统想忘。
一场突发事件发生在东南广场。合唱进行到第二十二句,突然有一秒半的“无对象”。无对象不是事故,是种呼吸。呼吸建立了一次没有指挥的合奏。全人没有意识到,只有那些习惯留空的人在那一秒半里看见彼此肩膀同时鬆了一下。松不是懈怠,松是把力量从紧里拿回来一点。
系统在当晚召开復盘。復盘的词很整齐:原因排查、流程回放、节点復位、舒缓补偿。它没有提到肩膀,也没有提到那一秒半。它把那段命名为“抖动”。抖动在它那里很轻,在我们这里足以掛起一面比布还轻的旗。旗不招风,旗只对彼此可见。
我们把那一秒半做成“群体错拍图谱”的中心点。中心往外,点一圈圈扩散,向不同街区、不同时段、不同屏幕的边缘靠拢。每一圈代表一群人在不同句子上做出的极小让位。有的人在第二句,有的人在第十九句,有的人只在最后一句把“顺利”里的一个字吞回去。吞回去不是反抗,是让字回家。
这张图谱没有名字。没有名字让它可以在纸与纸之间传递,不被某个名字绊住。嵐说:这就是“囚笼之歌”。歌不需要被註册。歌只需要被唱。唱不必洪亮,唱要在影子里合拍。
合唱进入月度评估。评估问卷的第三题变了:是否愿意在衝突前自动触发合唱?我们填:否。第四题:是否愿意授权群体借贷你的情绪曲线?我们填:撤回。第五题:是否愿意参与“统一讲述”的试点?我们填:无对象。问卷显示提示:你的选择不利於社会和谐。我把这行字抄在折角纸內侧。內侧看得见,但不被別人看见。
一个老人把他的怀表拆开,取出秒针。他说:让它没有秒。没有秒,合唱就没有可以精准落点的台阶。他不是要破坏,他是要让时间变得不至於太好用。太好用的时间会培养太好用的人。
一位老师在教室里做了实验。他让孩子们把“今天的顺利”写在白纸的背面。背面没有格线,字会往不同方向走。孩子们的字走得很好看,像风里跑的小动物。他收起来,没交平台。平台没有获得这些字,就暂时无法代持它们。
某晚,我们在天桥下练“低频合唱”。练的是留空。留空需要练,因为人会忍不住把空补满。补满是这几年被训练出的礼貌。我站在桥的阴影里,数五拍,第三拍空,第四拍快,第五拍偏视。偏视小到合规。合规里塞进一枚很短的“不”。不在影子里发芽,长一片看不见的叶。
系统意识到“低频合唱”的存在。它把麦克风对准安静。安静里有什么?有风铃的復位,有怀表的两格,有鞋跟的极浅印,有纸陀螺的第二圈颤,有猫从屋顶跳到窗台停下的半秒,有我们对影子的点头。它想把这些都翻译成顺滑度。顺滑度不接待它们。
一次跨区同步失败发生在河西和北环之间。失败让我们看见自己的范围。范围不存在於屏幕的边上,而存在於“愿意”的边上。愿意是最珍贵的资源。我们把愿意排成低频的队。队很短,但不乱。
这时,系统推送“合唱回灌”的新版本:在每一次群体复述前,先播放一段“被理解的样板记忆”。样板记忆有气味:雨后、净衣、温牛奶。它想让我们把这些当成共同的家。我想起第三章的“静止体验”,家在那一夜里被暂停过。我愿意住在暂停过的家,不愿意住在被刷新的家。刷新是它们的爱好。
我在“被理解”的片头里把手放进兜里,摸到那粒沙。沙是所有版本里最诚实的物。它不被合唱,它只在我的舌尖上短暂地存在一下。存在之后,它就进了胃。胃不说话,但它记住我今天咽下了什么。
“囚笼之歌”在城市里渐渐有了轮廓。轮廓不是旋律,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留空、点头、偏视、闭嘴。闭嘴在合唱里特別重要。闭嘴不是沉默,它是为別人腾出一块可以呼吸的地方。呼吸一来,歌就不是系统的。
某天深夜,合唱被突然取消。取消的理由是:天气。天气是它们的挡箭牌。我们照旧在各自的窗台上对影子点头。点头之后,我在纸上写:如果没有合唱,我们也会唱。唱不是用嗓子,是用鞋跟、用风铃舌、用怀表两格、用纸角、用“晚”。
第二天早晨,系统发布“合唱回灌阶段性胜利通报”。通报仍旧用。我在的外面画一只小小的鸟。鸟和男孩脚里的那只互相认得。它们不飞队形,不排队,不服从哨声。它们在白线外的边缘上落脚。落脚就够了。
有一次,我们把“囚笼之歌”带进电梯。电梯里四个人,从三层到七层。我们没有唱。我们只在各自的第三拍留空。空在狭小的箱体里產生一种薄薄的迴响,像一张纸在空气里轻轻弯了一下。弯之后,纸没有断。系统把这段记为“无意义”。我们知道,那是意义刚刚出生的声音。
我们开始复製。复製不是传播,是让一个东西在多个地方同时活著。活著就不那么容易被刪。我们把“未確认日誌”复印在不同厚度的纸上,放在书的背面、鞋垫下面、窗帘的折边里、口袋里、墙皮里。复製难度被我们当作工作。工作有节拍,节拍让焦虑退后一点。
合唱进入第三月。系统把“统一讲述”的成功指標调到可喜的高度。它需要一个更大的句子来宣告它的成功。句子在它那边常常以“我们”开头。我把“我们”留给我们。我只说:我在。很多很多个“我在”在影子里合併,形成另一个“我们”。这个我们不需要被宣布。
一次“解释申请”来到我这里。申请让我把“拒绝参与温和合併”的理由写详细。我写:我愿意被误解。我愿意被別人以为难。我愿意在统计里成为灰。我愿意把“晚”当作礼物给自己。我愿意把“不”放在牙后,而不是播放到屏幕上。我愿意。愿意后面我留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