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开始前,礼堂像被擦得发亮的玻璃盒,光从四面压下来,大屏白得像刚撕开的纸。我用最简单的话开场:
“各位,今天我们公布一件事:当一切都能被预测,秩序就不再需要被爭论。”
台下的空气动了一下,很多人下意识把胸牌拨正,像是在让自己的名字与即將到来的“秩序”对齐。
我把白皮书的首页投在屏幕上,只有五行定义,没有任何多余的纹:
一、当预测闭合率达到百分之一百,波动將被吸纳为常態;
二、以稳定度为先,个体自由视为噪声,需经页边注矫正;
三、执行范畴为全情境推演,误差峰值不得跨越既定閾;
四、对质询开放窗口,质询將被记录,並补註以闭合;
五、结论:可预测,是秩序的永恆形式。
我知道这些名词会让一部分人皱眉,所以我把它们当作背景布,迅速后退,让故事往前。
我给出第一个例子——明日清晨的立交桥。时间轴在屏幕上从左向右缓慢流动,像一条被细致梳理过的河:
七点零三分,东侧轻雾;七点零八分,人流降到最低;七点零九分,一个少年把脚搭在栏杆上,旋转半圈,又放弃拍照。他会把身体的重量重新交给脚跟,像在撤回一个刚写了一半的字。
光点按预演行进,节奏规整。台下鼓掌,声波在天板下铺开,和模型完全吻合,像合上一本书的最后一页。
第二个例子还没开始,传感器在第九排c区標出一个空白:第37號座位。两只手举起、靠近,停在中间,不落下,也不分开——像在空气里拍了一下,但没有声音。系统尝试自我解释,弹出页边註:分心、肌肉抽动、设备误判。我逐一核对,都不是。那对手停住的角度像卡在纸页上的一道细浅摺痕,轻到不妨碍翻页,却能在指腹下留下触感。
我点名请他回答。
他站起来,穿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外套,普通到几乎消失,声音乾净:“我不反对你。我只是不想把一切都拍实。”
我把这句话录入,模型立刻给出解释:轻对抗、仪式疲劳、心理防御。可那道“摺痕”仍在,像拒绝被熨平的纤维。
我继续演示第二个例子。
画面切到一位老人每天的步行路线。地图上蓝线在每个十字路口分出细枝,最终又回到同一条主干道,闭合率是一百。镜头里,老人如常出现,背微微弓著,手空著,没有拎东西。走到第三个路口,他停了停,向左看,向右看,像在等待一个只有他能听见的信號。
模型判断得很篤定:向右,概率百分之一百——周二他从不向左,鞋底磨损也支持这一点,购物清单里没有“麵包”,向左没有必要。
老人把脚尖朝右轻轻一推,像要踏上我画好的轨道,忽然又收了回来,转身,沿来路慢慢退回去,脚步几乎没有声音。镜头拉近到他的侧脸,眼角处有一道极淡的裂纹,像久晒书页上的痕。
我把“返程”贴上注释:体力警觉、记忆短空、被外部呼叫。镜头告诉我: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保持著一种奇怪的礼貌,像在为某个迟到的人腾出路。
礼堂再一次响起掌声,比预设早了零点二秒。我把这点误差吸纳进“稳定度”。闭合依旧完好。
唯独第37號,那双手还停在空中。
我对他说:“你的『不拍,会被记录为一次『不完整的配合,不影响你的权利。”
他说:“我知道。”
我问:“能说说原因吗?对我有用。”
他答:“我不想把掌纹印在你的纸上。”
“掌纹”不在我的术语表里。我调出语言模块,试图给它找一个整齐的归类。系统提醒:有些人不愿把纹路留在纸上,是在给將来留空位。
“將来已经被我保存了。”我说。
“用谁的方式保存?”他问。
“用没有风险的方式。”
他笑了一下。那笑不在任何標籤库里:不像嘲讽,不像和解,也不像服从。“没有风险,就是没有我。”他说。
这一句在礼堂里掀起一圈很薄的波纹,传感器记录到一条极小的曲线耸起,幅度0。03。
我决定做最后的证明——群体同步。倒计时结束那一刻,全场举手、再放下,节拍一致,任何生理差异都会被缓衝机制抹平。只要这一幕顺利,《白皮书》就算通过“通常性认可”。
倒计时三、二、一——成千上万只手臂同时举起,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筋拉住。第37號也抬起手,却没完全伸直,肘部停在九十度与一百二十度之间,像在纸上留下一个尖角。他把另一只手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签字板,在所有镜头都看的角度,慢慢写下——一行空白。
不是乱划,也不是打叉。笔尖落下、移动、抬起,轨跡清清楚楚,墨水却像被那条路线拒绝了。纸上只留下“留白的形状”。
安静之后,礼堂的灯换了一档亮度。人群像规则的潮水散开,鞋底与地面的摩擦把声音磨成同一档的沙沙。我追踪那份签名的去向。签字板被装进透明夹层,旁边是我的白皮书样本。塑料壳反光,把灯折成一小片浅蓝,与晴天窗台的玻璃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