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实性格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认命与实用,并非凭空而来。它根植于他十八年平凡却并非全然无忧的岁月,混杂着一些他当时并未深究、却悄然沉淀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关于奶奶的记忆便是其中一块。
奶奶在云实很小的时候便不大爱理人,总是独自坐在后院廊下的阴影里,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早已褪色的旧帕子,眼神望着虚空,对绕膝的孙儿孙女也少有寻常祖母的慈爱笑容。街坊邻里私下都说这位老太太个性孤拐,不好相处。云实的母亲林秀提起婆婆,也总是叹气,说公公去世后,婆婆就更不爱说话了。
只有一次,大约在云实七八岁光景,一个夏日的午后,他因为乖巧地帮奶奶递了杯凉茶,没有像弟妹那样吵闹着要糖吃,奶奶罕见地多看了他两眼。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怅惘的神色,她没头没尾地低声念叨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秋日的落叶:“……谁想嫁呢?可家里都说,这人……是得了道的。”
这话没头没尾,年幼的云实听得懵懂,只记住了“得道”这个有些玄乎的词,和奶奶脸上那份他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的漠然。后来他才知道,爷爷早年确实做过一阵小官,虽不算显赫,但也攒下些家底和人脉,父母后来能开起云锦记站稳脚跟,多少仰赖这点余荫。只是爷爷去得早,关于他的传言也有些模糊不清,似乎并非全是好话。奶奶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给爷爷的,两人之间有多少情分,云实无从得知。他只见证了父母——虽是经人撮合相识,却真正相互扶持、风雨同舟的感情。
这段关于奶奶的零碎记忆,像一枚生锈的铜钱,被岁月深埋,平时想不起,却在某个时刻,会被某种相似的情境撬动,露出底下黯淡却坚硬的质感。
离家时,他想帮家里改善生计的愿望是最强烈、最直接的动力。但在他心底某个角落,确实还盘踞着一丝更隐晦的、连自己都不愿细究的念头:他看不得小妹云舒将来可能也面临某种被安排的命运。他不知道父母会如何为云舒打算,是寻一门当户对的亲事,还是如坊间有些人家那样,若女儿有几分姿色或伶俐,便想着送入高门大户为妾,或送去侍奉修士以期沾点仙缘?他不愿深想,更不敢问,只是这个隐约的担忧,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他决心离开安稳、去触碰未知的勇气里,占了那么微不足道却又确实存在的一点点分量。
然后,他遇到了苏妄。
苏妄和他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截然不同。不是父亲那种勤恳沉稳,不是街坊少年们的懵懂或油滑,也不是天衡宗那些修士们的矜持肃穆或高高在上。苏妄是燃烧的、恣意的、充满侵略性和破坏美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喜好,行事准则仿佛只源于自身一时的兴致。
直到界碑林外那场交易真正发生。最初的感受是尖锐的屈辱,身体被侵犯的疼痛和心灵被践踏的冰冷交织;随后他用男人不吃亏这样粗糙的逻辑将自己包裹起来,强行将那段记忆压入心底,仿佛只要不去触碰,它就不存在。
是纸鸢,猝不及防地戳破了这层自欺的窗户纸。她告诉他,那不仅仅是身体的事,是人格被蔑视、意愿被强行扭曲的伤害。那些话语像一道光,照进了云实内心那片被他刻意忽视的、晦暗潮湿的角落。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自己与苏妄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是靠着苏妄随手丢弃的储物袋,才萌生了离开家、触碰仙门的念头;他是与苏妄达成了那场不堪的交易,才得以安全穿过翠微山,抵达天衡宗;他是被苏妄随手喂下那颗诡异丹药,才有了测灵碑上显化的乱灵根,进而被霁雪仙尊破例收为弟子;他是因为在天衡宗前途断绝、心有不甘,才又主动跟上了苏妄;如今在大自在天,他更是靠着揣摩苏妄的喜好,来换取修炼资源和关注。
这条脉络清晰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齿冷。他的人生轨迹,从那个雨夜之后,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而这根线的另一端,始终牢牢攥在苏妄手里。这根本不是什么平等的关系,甚至连主仆都算不上——仆役尚有明确的契约和报酬,而他,更像是一件被偶然拾起、因为尚有那么点有趣而被暂时留在手边把玩的物件,随时可能因为主人失去兴趣而被丢弃。
他听说,那颗改变他体质、带给他无尽麻烦也带来一线机遇的人造内丹,绝非寻常凡俗之物,炼制不易,代价不菲。苏妄对每个情人都如此大方吗?他忍着不适,小心翼翼地打听。得到的答案模棱两可,却又指向某个方向:苏妄确实有过不少情人,对待他们的方式……似乎有某种共性。不怎么考虑对方的感受,需要对方来迎合他的喜好,但给予资源和指点时,也确实并不吝啬,只要他当时还有那份兴致。
这认知让云实心中一片冰凉,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了然。很简单,不是吗?在天衡宗,他见识了严明的等级制度,也亲身体验了在底层挣扎、几乎能看到劳作至死结局的绝望。而苏妄,是能与霁雪仙尊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令人忌惮的仙尊级别存在。跟随苏妄,从天衡宗一个备受排挤、前途渺茫的记名弟子,变成大自在天仙尊另眼相看的人(无论这“看”是何种性质),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地位提升或阶级跨越,这几乎是……一步登天,一种匪夷所思的阶级飞升,尽管这飞升的台阶,铺满了屈辱和扭曲的交易。
当他在界碑林外,主动吻上苏妄的时候,这个认知就已经清晰成形。他原本没有这条路可走。他是男子,世间对男子的期待是顶天立地、建功立业,至少也是养家糊口,何曾听说过男子需要以色事人、倚仗身体换取前程?可苏妄的存在,苏妄对他的那点兴趣,明确地告诉他:这条路是存在的。只是这条路如此隐秘,如此肮脏,如此……令人作呕。
就像纸鸢曾经抱怨过的,偶尔会有男人用那种恶心的眼光看她。云实想,自己现在所走的这条路,所承受的、所主动献出的,和纸鸢所厌恶的那种恶心,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吧?只是他这条“男子之路”,更隐晦,更不为世俗所明言,因而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其下掩盖的、赤裸裸的不公。
这种对不公的敏锐感知,以前的他从未有过。在青石镇,他只觉得生活不易,需要努力;在仙门后厨,他只觉得人心叵测,需要忍耐。他从未深入想过,为什么仙凡有别?为什么力量决定一切?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能高高在上,随意拨弄他人的命运?直到他自己成了被拨弄的那一个,直到他为了往上爬而不得不踏上这条恶心的路,他才骤然看清,这不公平无处不在。他不在的地方有,他在的地方,同样根深蒂固,只是换了一种更精致或更直白的形式。
而他在真正获得足以打破或至少抗衡这种不公的力量之前,什么都做不了。愤怒?呐喊?反抗?在苏妄绝对的实力和喜怒无常的性子面前,只会换来更快的毁灭或更深的玩弄。
那么,眼前只有这条路了。这条用尊严和身体铺就的、恶心却有效的捷径。
“如果我真就是个凡人,或许在某次强行运转这乱丹时经脉碎裂而死,也算是一种……死得其所吧。”这个念头有时会冒出来。这条路是他自己清醒选的,用尊严和身体换来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死亡是其中最干脆的一种失败结局。他不再用“家人或许会原谅”来麻痹自己,这条路本身已是对“安稳度日”的彻底背离。他只是反复确认那个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核心:恨,与不甘。恨苏妄,恨这不公的世道,更恨那个无力到只能踏上此途的自己。正是这份恨意烧灼着他,让他在运转那狂暴灵力时更加决绝,也让他在面对苏妄时,能将那份刻意表演的“狂热”淬炼得更加逼真。死?那只是计划之外的彻底失败。在达到目的之前,他连“死得其所”的资格都没有。
偶尔深夜,苏妄踏着月色或裹着夜露而来时,云实已不再需要调整呼吸或暗自鼓劲。他会放下手里正在研读的粗糙玉简,或停□□内那缓慢运转的、带着暗红流光的灵力,抬起头,看向门边那道身影。
渐渐地,云实开始往侍奉里添加东西。
他留下苏妄那件被换下的、质地特殊的里衣,没有归还,而是洗净后叠放在自己枕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下一次苏妄来时,若瞥见,会挑起眉梢,红眸里闪过一丝玩味,却并不追问。
他开始尝试缝制一些东西。用膳堂仓库里找到的边角料模仿着记忆中流衍师兄剑鞘的大致轮廓,仔细裁剪、下针。得益于多年手感,针脚依旧均匀细密,排布整齐,只是剑鞘的弧形收口和底部封边处理得略显僵硬,毕竟他从未做过这类物件。最尴尬的是,他手头没有合适的衬料和定型之物,成品软趴趴的,更像一个做工不错但完全不成形的皮囊。他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个怪模怪样的“剑鞘”放在了苏妄常坐的矮几上。
苏妄来时,一眼便瞧见了。他拿起那软塌塌的皮囊,在指间转了转,目光掠过那无可挑剔的整齐针脚,又落在完全不符合剑鞘功能的柔软形态上。他眉梢微动,忽然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心思挺巧,”他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随手将那物事塞进袖中,“可惜料子不对,路子也错了。”
云实垂着眼没作声。隔了几日,矮几上却多了一叠真正的、处理好的柔韧异兽皮,几根用于定型的铁木芯,还有一小盒光华内蕴的冰蚕丝线。皮料边角,还压着一枚极其简易的、勾勒着剑鞘基础结构的玉简图示。
他观察苏妄的饮食。仙尊早已辟谷,但偶尔会饮些灵酒,或尝几口膳堂准备的、蕴含特殊灵气的果品点心。云实便默默记下苏妄多动了几筷的菜式,下次便提前备好,放在触手可及处。酒水的温度,果品的切割方式,他都悄悄调整得更合苏妄那随性中又带着挑剔的习惯。
床笫之间,他的变化更明显。不再是起初的生涩僵硬或后来刻意表演的狂热,而是变成一种更绵密而细致的配合。他会留意苏妄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调整自己的姿态和回应。
然后,他开始说“爱”。
第一次说出那个字,是在一个异常沉默的尾声。没有激烈的喘息,只有黏腻的汗意和未散尽的体温。苏妄靠在床头,赤发蜿蜒在枕上,指尖百无聊赖地卷着云实一缕汗湿的头发,一圈,又一圈。
云实侧身躺着,在这片黏稠的安静里,某种淤积的、酸胀的东西,毫无预兆地顶到了喉咙口。
“尊上……”他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像粗砂磨过,“……爱。”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太直白,太蠢,和那些画本子里拙劣的戏词一模一样。他甚至没想好为什么要说,只是那一刻,除了这个字,似乎没有别的什么能填满这令人窒息的空白,能解释他此刻躺在这里、忍受这一切的荒谬理由。
身后把玩头发的手指蓦地停住。
“什么?”
“我爱您。”
空气凝成了冰。云实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钉过来,不再是惯常的玩味或漫不经心,而是某种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缓慢地刮过他的后颈、肩胛,仿佛要把他从皮到骨剖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真心,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
他绷紧了身体,没有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脸颊贴着微凉的枕面,热度却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