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小院似乎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寂静。温言依旧会来,但带来更多的是外界的风声和愈发不容乐观的消息——关于四明宗内部对“非规制”事物审查收紧的传闻,关于某些边境资源流通渠道的异常监控,甚至是一些关于“非法炼制窝点”被捣毁的、语焉不详的通报。这些消息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云实表面上恢复了按部就班的修炼,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沉默地思考,那些念头无声却激烈地在脑海中冲撞。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仅仅能让凡人多装几尺布、防点潮气的粗糙布袋,一旦可能被察觉与“非常规技艺”沾边,就会引来镇北侯府那样的庞然大物侧目?甚至,仅仅是其源头布料被追查,就能让温言这样的人如临大敌,立刻要求切断所有线索?
苏妄……那个随心所欲、行事近乎癫狂的男人,他掌握的秘密,他透露的禁忌知识,远比自己这点粗浅的“布袋”要惊世骇俗得多。可苏妄似乎活得好好的,还能建立起“大自在天”那样的地方。是因为他足够强?还是因为……这套看似严丝合缝的秩序,其实默认了一些“例外”?或者说,它维持的平衡,本身就需要一些在“默许”范围内活动的“乱”,来证明“序”的存在与必要?
那么,这种平衡,对谁而言是平衡?对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对掌控资源的宗门与世家,或许是吧。可对青石镇的父母,对白石坳的村民,对纸鸢,对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可能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灵石、看不懂功法、只能靠着一点勤勉和运气在尘世中挣扎求存的凡人呢?这种将他们彻底隔绝在某个世界之外的“平衡”,还能称之为公平吗?还是说,在制定规则的那些存在眼中,凡人的“公平”,本就不在考量的范畴之内?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找不到出口,却越缠越紧。他知道自己力量微末,思考这些近乎可笑。但他无法停止。
一次,温言来的时候,眉宇间的沉凝久久未散。两人照例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后,温言罕见地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院中踱了几步,最终在云实面前停下。
“关于你身份的事,”温言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常规途径,几乎已无可能。上面的风向……比预想的更紧,任何涉及‘异常灵根’、‘非正统技艺’的个案,现在都被看得极严,遑论你身上还牵扯着苏妄和天衡宗的旧案。”
云实沉默地听着,这并不意外。
温言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我在想另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操作‘假死脱身’。”
云实抬眼看他。
“寻一具身形相仿的无名尸首,布置成意外或修炼走火入魔的现场,留下你的随身信物,甚至……可以模拟一丝你体内‘乱’力暴走的残迹。”温言语速平缓,显然已经反复推敲过细节,“如此一来,天衡宗的缉令可以销案,官面的追查可以终止。你便能换一个完全清白的身份,从头开始。我可以为你安排远离京城、甚至远离北方的是非之地,南边或西陲,有些地方管控相对松散。”
这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方案。彻底斩断过去所有麻烦,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般消失,然后在阳光下达重获新生。云实几乎能想象那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只是,”温言眉头锁得更紧,“眼下时机太糟。整个体系都处于一种异常的警觉状态,任何非正常的死亡销案,尤其是涉及曾被通缉或关注的人员,都会受到比平时严格数倍的复核。没有万无一失的准备,没有足以掩盖所有痕迹的‘完美契机’,贸然行动,风险极高。一旦被看破,便是坐实了‘畏罪潜逃’或‘别有图谋’,不仅前功尽弃,还会连累所有经手的人,包括纸鸢,甚至白石坳。”
完美的契机……可这样的契机,何时才会来?在越来越紧的箍咒下,真的会来吗?
云实看着温言眼中那抹罕见的、因计划受阻而产生的郁色,知道他已经尽力在荆棘丛中寻找路径了。他点点头,低声道:“我明白。不急,我等得起。”
这话是说给温言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假死”之路暂时被堵死,常规路径已然无望,云实知道自己不能干等。他请温言通过一些不那么正规、难以追查的渠道,帮他弄来了一些东西:最普通不过的麻布棉布,各种粗细的针线,几块属性混杂、品质低劣的常见矿石粉末,还有一些绘制简易符文可能用到的、不算罕见的植物汁液和矿物颜料。东西不多,也不起眼,堆在房间角落,像极了寻常人家准备做些手工活计的物料。
他开始对着那些好不容易从温言那里弄来的、关于基础炼器、符文乃至灵气引导的入门古籍,结合手头的材料,冥思苦想。这些书大多由那些正统出身的修士撰写,字里行间充斥着“顺应天道”、“调和阴阳”、“循序渐进”之类的正确废话,看久了只觉烦躁。
他放下书卷,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那些粗糙的布料和杂乱的针线上。指尖拂过麻布粗粝的纹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仿佛又回到了青石镇“云锦记”的后堂,空气中漂浮着棉麻纤维的微尘和染料的独特气味,父母在柜台前忙碌,弟弟妹妹在店堂里嬉笑穿梭……
“想家啦?”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云实的出神。予不知何时又翻墙进来了,正蹲在窗台上,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惯有的、仿佛永远不知愁的明朗笑容。他顺着云实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堆布料针线。
云实被他说中心事,也不否认,轻轻“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怅然。
“有点。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自从上次托予传递了让纸鸢小心行事、撇清关系的消息后,他便再没得到过家里的音讯。虽说父母弟弟妹妹应当平安,但那份牵挂始终萦绕心头。
予从窗台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走到那堆布料前,好奇地拨弄了一下线团,随即转向云实,拍了拍胸脯,语气轻松却认真:“这有什么难的!你要是担心,我跑一趟青石镇就是了!帮你看看叔婶和弟弟妹妹,给你带个口信回来!反正我在这京城也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混着,跑趟腿的事儿!”
云实愣住了,看着予那张尚带稚气却写满真诚的脸。他知道予在码头讨生活不易,京城到青石镇路途不近,往返一趟既耗时又费力,说不定还会耽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计。
“这……太麻烦你了。路远,而且……”云实有些犹豫。
“哎呀,云实哥,跟我还客气啥!”予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咱们是朋友不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忙,天经地义!再说,我在京城也待腻了,正好出去透透气!你放心,我机灵着呢,保准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把你的问候带到,再把家里的情况给你摸得清清楚楚带回来!”
朋友……云实看着予亮晶晶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经历了苏妄的扭曲、温言复杂难言的关系、以及种种算计与挣扎后,“朋友”这两个字,从予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简单而珍贵。
他没有再推辞,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予,谢谢你。真的……够意思。”
“这就对啦!”予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等着,我这就去收拾一下,明儿一早就出发!保证快去快回!”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悬而不决中滑过。温言似乎真的被某些棘手事务缠住了,来的次数明显稀疏,即便出现,也常是带着一身掩不住的倦色,匆匆交代几句,留下些物资,便又离去。云实知道,那假死脱身的谋划,还有应对越来越紧张的局势,必定耗费了温言极大的心力。
予已经出发了好几日,算算脚程,或许都快到青石镇了。想到予带回的家人口信,云实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安。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一块麻布,指尖尝试沿着布料的纹理,勾勒出记忆中苏妄曾展示过的、最基础也最扭曲的引导纹路的一角。
就在这时,小院那始终安静运转、隔绝内外的防护阵法,忽然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那波动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若非云实此刻精神正高度集中于指尖那点微弱力量与布料的接触,几乎无法察觉。他猛地顿住,抬头望向院门方向——空无一人,阵法光幕依旧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