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苑西厢,烛火如豆。
贾琰和衣躺在硬板床上,並未入睡。
窗外寒风穿过枯竹的呜咽声,比白日的喧囂更清晰地传入耳中。
冰冷的空气里带著陈年旧木和劣质炭火的气息,这是他过去十一年来早已习惯的味道,此刻嗅来,却无端生出几分隔世的疏离。
神识空明,白日里种种惊变,乃至太虚幻境中的玄妙顿悟,皆在脑海中纤毫毕现,缓缓流过。
《红楼梦》的命途轨跡,他早已烂熟於胸。
一座赫赫扬扬的国公府,如何在內囊渐空、子孙不肖、外力倾轧下,一步步走向那“白茫茫大地真乾净”的终局。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个冷眼的看客,在这註定的悲剧里,求一个苟全性命。
然如今,一步踏入这玄之又玄的“情道”之境,万般皆已不同。
礼法?孝道?
他唇角无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那曾是悬於他与周姨娘顶上的利剑寒锋,迫得他们终日惕惕,逆来顺受。
而今,这俗世纲常,於他眼中不过蛛丝微尘,再难缚其手足。
若真撕破麵皮,这贾府深宅,谁人堪阻?
天地辽阔,又何处不可棲身?
甚而……一个更为恣肆的念头如电光石火,骤然划过心间:
不若离了这离阳是非之地,北上莽原,江湖浩渺,凭他这般年纪与修为,何愁不能搏一个魔道巨擘的声威?
那时节,快意恩仇,无拘无束,岂不畅快?
然此念仅如星火一瞬,便自沉寂。
终究是心存些许不舍,亦觉不值。
这不舍,非因对这薄待他的门庭有何眷恋,实是因这看似倾颓的贾府,本身便是一座暗藏机缘的秘藏。
林黛玉、薛宝釵、三春姊妹……乃至更多女子,彼等究竟是何等存在?
皆是太虚幻境“薄命司”中有名录记的天外仙姝转世,匯聚了这红尘世间至为纯粹之“情”的灵秀化身。
於他这初窥“情道”门径之人而言,彼辈本身,便是无可替代的“资粮”,是印证大道、锤炼境界的活法典。若离了这匯聚至情至性、亦至悲至凉的红楼漩涡,他又將去往何处,再寻这般所在?
而闔府上下,唯一能令他心存谨慎,乃至需费神揣度的,唯有那位高踞荣庆堂的老封君——史太君。
他这位祖母,究竟是何等样人?
是表面上那个只知安富尊荣、溺爱幼子、偏疼宝玉的糊涂老太太?
还是……那个曾半生布局、连落八子,却终究满盘皆输的一品誥命?
无论如何,若果真逼得他无路可走,效那雪中绿甲,行一出“请老祖宗升天”,亦非不可设想之事。
……
夜色如墨,浸染著荣国府的画栋雕梁。
荣庆堂后暖阁內,鎏金熏笼吐著淡淡的瑞脑甜香,却莫名令人心头窒闷。
贾母歪在贵妃榻上,辗转难眠。
不知为何,今夜总觉得后颈微微发凉,仿佛暗处有什么人正磨著刀,惦念著她这把老骨头。
这感觉来得突兀,却又挥之不去,搅得她心神不寧。
她无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脖颈,隨即又觉这动作实在荒唐,自失地摇了摇头。
定是白日里被那孽障气糊涂了。
良久,一声极轻极沉的嘆息从她唇边逸出:
“……代善……”
她喃喃低唤,仿佛要从那个早已逝去的名字中汲取些许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