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我正对着铜镜,任由沉香梳理着我日渐稀疏的发丝,只觉得镜中自己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虽然早有预感谢珹的锋芒毕露会招致猜忌,但惩罚之重仍然超出了我的预料。
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片麻木的悲凉。
这就是皇权罢。
我望着镜中自己那双曾经燃烧着野心、如今只剩下灰烬的眼眸,无声地想着。
它究竟会将人异化到何等程度?
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看待自己的骨肉至亲,首先不是儿子,而是潜在的威胁和需要衡量的筹码么?
父子亲情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是那样脆弱,甚至不需要一个像样的理由。
“性情骄纵,结交外臣”,多么空泛又多么致命的指控。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他们是父子,血脉相连,却又变成了世界上最疏远、最彼此戒备、最容易互相伤害的两个人。
我想起史书上那些似曾相识的故事。
汉武帝与戾太子,唐玄宗与太子瑛……权力巅峰的父子,似乎总难逃猜忌。
谢珹做错了什么?
或许有结党之嫌,有急于表现之过。
但哪一朝哪一代,有能力的皇子周围会没有聚集一些力量?
哪一位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不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
可在这里,这些人之常情,都成了致命的原罪。
金沉璧这一生,从北境索伦部的贡女,到嘉贵人、嘉嫔、嘉贵妃,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早年依附于骄纵的慕容舜华,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后来凭借儿子逐渐看到一丝曙光,谢珹便成了她全部的希望。
她所有的谨小慎微,所有的曲意逢迎,所有深埋在温顺外表下的坚韧与算计,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这个儿子,为了他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如今,这支柱被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金沉璧彻底崩溃了。
她不顾一切地冲向谢清裕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声泪俱下地在殿外哭求,诉说着多年父子情分,哀求陛下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收回成命,给珹儿一个机会。
秋雨不知何时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便转为豆大的雨点,可金沉璧恍若未觉,就那么固执地跪在了越来越大的秋雨之中。
从午后跪到夜幕低垂,宫灯次第亮起,她一动不动;又从深夜跪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秋雨未停,寒意彻骨。
那扇门始终未曾为她开启一条缝隙。
没有传见,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一句内侍出来传达只言片语的“陛下口谕”。只有无尽的雨水,无边的寂静,和帝王冷酷到底的沉默。
我在翌日清晨起身后,才从沉香口中得知金沉璧跪了一整夜。
“娘娘,嘉贵妃还在御书房外跪着,雨下了一夜,她也跪了一夜,怕是撑不住了,无人敢劝,也无人敢去通传……”
我心头猛地一震,立刻起身,甚至顾不上梳妆,只让沉香拿了一件厚实的斗篷,便匆匆赶往御书房。
雨势已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地面一片湿泞,隔着一段距离,我便看到了那个跪在大殿之下的身影。
金沉璧依旧跪在那里,浑身上下早已湿透,脸色惨白,没有一丝生气,嘴唇青紫,原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脖颈,几缕贴在额前,更添凄楚。
直到我的脚步声临近,身影落入她涣散的视野,她那空洞的眼中,才猛地迸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以及积压了一夜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