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想呼喊,想哀求,可冻了一夜、哭了一夜、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声带,愣是没能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随即,她身体晃了晃,眼中最后一点神采彻底涣散,整个人软软地向前栽倒,“扑通”一声,重重摔在湿滑的砖石地面上
“沉璧,沉璧!”
我急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探向她的鼻息,心头一紧,连忙对身后跟着的沉香道:“快!扶嘉贵妃回宫!立刻传太医!要快!”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金沉璧搀扶起来。就在这时,许是我们这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御书房内的人,那扇紧闭了整整一夜的厚重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谢清裕出现在门口,面色沉郁,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这一夜也未曾安寝。
他的眼神复杂地越过忙碌的宫人,扫过被搀扶着奄奄一息的金沉璧,然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是自兰殊离世后我们第一次相见。
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段不算近的距离,更是无法弥合的裂痕和无法消弭的怨恨。
雨水洗过的天空泛着灰白的光,照在他身上,他依旧是九五之尊的威仪,身形挺拔,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眉宇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硬也更疏离。
而我,经历了失子丧友之痛后,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入裕王府、还会对权柄抱有幻想和野心的景羲和了。
这么多年了,从王府侧妃到娴妃,再到皇后,我们之间,何曾有过半分真情?
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我利用他,获取立足的根基、家族的喘息之机、以及看似诱人实则虚妄的权力阶梯。
他利用我,制衡后宫,彰显他作为君主善待勋旧的仁德,也需要一个像我这般懂事识大体的皇后,来维持前朝后宫的平衡与体面。
直到我发现,他赋予的权力如此脆弱虚幻,连保护身边至亲之人都做不到。
直到他发现,我逐渐看清了他的凉薄,心灰意冷,开始越来越叛逆地脱离他的掌控。
本就建立在利益与算计之上的关系,早已随着岁月侵蚀与真相揭露而裂痕遍布,兰殊的死,无非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露出底下狰狞的荒芜。
我恨他,我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地恨过他。
我恨他的凉薄无情,视人命如草芥,无论是对楚瑛还是对兰殊。
我恨他将所有人都视为棋盘上任他摆布的棋子,无论是对他痴心一片的慕容舜华,还是与他结发为夫妻的盛望舒。
我恨他轻飘飘一句话,一道旨意,就决定了那么多人的生死,斩断那么多人的羽翼,制造出如此多的血泪,却还能安然高坐明堂,享受着所谓的“天威难测”。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躬身行礼,更没有下跪,只是站在原地,微微仰着头,冷冷地、远远地、定定地看着他。
目光里没有畏惧,没有恭顺,没有期待,只有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彻底的疏离。
奇怪的是,在那张惯于掌控一切、的帝王面容上,我竟然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慌乱。
虽然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雨后光线造成的错觉。
是因为我眼中毫无遮掩的恨意太过灼人,灼伤了他身为帝王的尊严?
还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不仅失去了一个贤德的皇后,更彻底失去了对我的控制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与不安?
我没有深究,也不屑于去深究。
帝心似海,其深难测,我早已领教够了。
下一刻,在他复杂的注视下,我漠然地移开了视线,只当他是这御书房廊下一根无关紧要的盘龙柱子,转过身,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踩着湿漉漉的砖路,朝着长乐宫的方向缓缓走去。
此是千秋第一秋。
于我,于这宫里的许多人,大抵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