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谈翻译似乎最有目光的煦良,上月拿了几十页他译的MobyDick来,不料与原文一对之下,错得叫人奇怪。单看译文也怪得厉害。例如“methodiockedoffhat”译作“慢条斯理的……”“sleepysmoke”译作“睡意的炊烟”。还有许多绝对不能做adj。用的中文,都做了adj。。所以谈理论与实际动手完全是两回事,否则批评家也可成为大创作家了。
此外,MobyDick是本讲捕鲸的小说,一个没海洋生活经验的人如何敢着手这种书?可是国内的译本全是这种作风,不管题材熟悉不熟悉,拉起来就搞,怎么会搞得好?从前鲁迅译日本人某氏的《美术史潮》,鲁迅本人从没见过一件西洋美术原作而译(原作亦极偏,姑不论),比纸上谈兵更要不得。鲁迅尚且如此,余子自不足怪矣!
近来还有人间接托我的熟朋友来问我翻译的事,有的还拿些样品来要我看。单看译文,有时还通顺;一对原文,毛病就多了。原来一般人的粗心大意,远出我们想象之外,甚至主句副句亦都弄不清的,也在译书!或者是想藉此弄几个钱,或者想“脱离原岗位”,改行靠此吃饭!
赵少侯前年评我译的《高老头》,照他的批评文字看,似乎法文还不坏,中文也很通;不过字里行间,看得出人是很笨的。去年他译了一本四万余字的现代小说,叫作《海的沉默》,不但从头至尾错得可以,而且许许多多篇幅,他根本没懂。甚至有“一个门”“喝我早晨一杯奶”这一类的怪句子。人真是“经不起考验”,拆穿西洋镜,都是幼稚园里拖鼻涕的小娃娃。至于另有一等,专以冷门唬人而骨子里一无所有的,目前也渐渐地显了原形(显了原形也不相干,译的书照样印出来!),最显著的是罗念孙。关于他的卑鄙勾当,简直写下来也叫人害臊。卞之琳还吃了他的亏呢。
还有一件事,我久已想和你说。就是像你现在这样的过dilettenti[6]的生活,我觉得太自暴自弃。你老是胆小,不敢动手,这是不对的。你是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即便目前经验不足,至少练习一个时期之后会有成绩的。身体不好也不成为理由。一天只弄五百字,一月也有一万多字。二年之中也可弄出一部二十余万字的书来。你这样糟蹋自己,走上你老太爷的旧路,我认为大不应该。不知你除了胆小以外,还有别的理由没有?
我素来认为,一件事要做得好,必须有“不计成败,不问效果”的精神;而这个条件你是有的。你也不等着卖稿子来过活,也不等着出书来成名,埋头苦干它几年,必有成绩可见!朋友,你能考虑我的话吗?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日
致傅聪
这几日开始看服尔德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强,全靠文章内若有若无的讽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惧,觉得没能力表达出来。那种风格最好要必姨[7]、钱伯母[8]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日
……最近西禾译了一篇罗曼·罗兰写的童年回忆,拿来要我校阅,从头至尾花了大半日功夫,把五千字的译文用红笔画出问题,又花了三小时和他当面说明。他原来文字修养很好,但译的经验太少,根本体会不到原作的风格、节奏。原文中的短句子,和一个一个的形容词,都译成长句,拼在一起,那就走了样,失了原文的神韵。而且用字不恰当的地方,几乎每行都有。毛病就是他功夫用得不够;没吃足苦头决不能有好成绩!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午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完美),其实perfe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要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日上午
&quthat,IfoundmythatHandel'smusic,speciallyhisoratorioistheheGreekspiritinmusic更加强了。Hisoptimism,hisradiary,leasoneebutnevervulgar,thisdiredfrankness,hispride,hismajestyandhisalmostphysicalecstasy。IthinkthatiswhywhenanEnglishgs'Hallelujah'theysuddenlybeesowild,takingoffpletelytheirusualEnglishinhibitiomomenttheyexperiehihrillihiasy…"
“读了丹纳的文章,我更相信过去的看法不错:韩德尔的音乐,尤其神剧,是音乐中最接近希腊精神的东西。他有那种乐天的倾向、豪华的诗意,同时亦极尽朴素,而且从来不流于庸俗,他表现率直、坦白,又高傲又堂皇,差不多在生理上到达一种狂喜与忘我的境界。也许就因为此,英国合唱队唱‘Hallelujah(哈利路亚)’[9]的时候,会突然变得豪放,把平时那种英国人的抑制完全摆脱干净,因为他们那时有一种真正激动心弦,类似出神的感觉。”
为了帮助你的中文,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写出。你看看是否与你原意有距离。ecstasy(狂喜与忘我境界)一字含义不一,我不能老是用“出神”二字来翻译。像这样不打草稿随手翻译,在我还是破题第一遭。
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
“感慨”在英文中如何说,必姨来信说明如下:
“有时就是(deeply)affected,(deeply)moved[(深受)影响、(深受)感动];有时是(Heis)affectedwithpaiions[(他)因痛苦的往事而有所感触];themusic(音乐)(或诗或文)callsforthpainfulmemories(引人追思、缅怀痛苦的往事)或stirsuppainful(ormournful,melanories[激起对痛苦(忧伤、伤感)往事的追思]。如嫌painful(痛苦)太重,就说那音乐startsatrainofmelancholy(sorrowful,mournful,sad)thoughts[引起连串忧思(优伤、哀伤、悲哀)的追思]。对人生的慨叹有时不用memory,re(回忆、追思),就用refle(沉思、反思),形容词还是那几个,e。g。Hisletterisfullofsadreflelife(他的来信充满对人生的慨叹)。”
据我的看法,“感慨”“慨叹”纯是描写中国人特殊的一种心理状态,与西洋人的re(追思)固大大不同,即与refle(沉思、反思)亦有出入,故难在外文中找到恰当的equivalent(对等字眼)。英文的re太肯定,太“有所指”;refle又嫌太笼统,此字本义是反应、反映。我们的感慨只是一种怅惘、苍茫的情绪,说sad(悲伤)也不一定sad,或者未免过分一些;毋宁是带一种哲学意味的mood(情绪),就是说感慨本质上是一种情绪,但有思想的成分。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日中午
我的工作愈来愈吃力。初译稿每天译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誊清后),一天也只能改三千余字,几等重译。而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线条太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单调等等)。改稿誊清后(即第三稿)还得改一次。等到书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病。这些情形大致和你对待灌唱片差不多。可是我已到了日暮途穷的阶段,能力只有衰退,不可能再进步;不比你尽管对自己不满,始终在提高。想到这点,我真艳羡你不置。近来我情绪不高,大概与我对工作不满有关。前五年译的书正在陆续出版。不久即寄《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还有《赛查·皮罗多盛衰记》,约四五月出版。此书于一九五八年春天完成,偏偏最后出世。……
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日
近来除日课外,每天抓紧时间看一些书。国外研究巴尔扎克的有分量的书,二次战前战后出了不少,只嫌没时间,来不及补课。好些研究虽不以马列主义自命,实际做的就是马列主义工作:比如搜罗十九世纪前五十年的报刊著作、回忆录,去跟《人间喜剧》中写的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对证,看看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究竟有多少真实性。好些书店重印巴尔扎克的作品,或全集,或零本,都请专家作详尽的考据注释。老实说,从最近一年起,我才开始从翻译巴尔扎克,进一步做了些研究,不过仅仅开了头,五年十年以后是否做得出一些成绩来也不敢说。
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二日
致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
至尊处所提译名统一问题,除“流行广泛,历有年数”之译名一律遵命改正以外,其余在发音观点上难以符合者仍保持原译。兹另附《关于译名统一之意见》三纸,一则说明管见,二则藉供参考。此事有关学术与原则性,幸恕坚持。
原作者Taine必须译作“丹纳”一点,尤乞特予注意。据本人所知,通晓汉文之法国学者今年收集中译之法国名著不遗余力。总不能使彼等以为中国人连Taine一字之读音尚犯错误而即贸贸然译Taine之著作。
编辑部所改动之译文若干处,似欠斟酌,如:
(一)“一发不可收拾”改为“益发……”不仅不合成语,且意义亦有出入。
(二)改“亦然如此”为“也是如此”徒使译文单调。文艺翻译与创作恐皆难以“标准语法”相绳;且“亦然如此”今日尚不失为口语。
(三)原文“……avecladouceurtristeduclo?treoulerayodel'extase”原译“带着(上文是说画面上人物的表情)温柔抑郁的修院气息或出神入定的光彩”,今改作“出神入定的光景”。rayo译作“光景”已觉离奇,“带着……出神入定的光景”一语是否通顺尤成问题。“光彩”二字即欲改动亦只能改作“光辉”。中世纪笃信宗教之士,面上有某种“光彩”或“光辉”,方是原作真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