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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希腊的塑像艺术不但造出了人,最美的人,并且还造出神明,而据所有古人的判断,那些神明是希腊雕像中的杰作。群众和艺术家除了对于受过锻炼的肉体的完美,感觉特别深刻以外,还有一种特殊的宗教情绪,一种现在已经泯灭无存的世界观,一种设想、尊敬、崇拜自然力与神力的特殊方式。我们心目中必须有这一类独特的情绪与信仰,才能对波利克里托斯、阿戈拉克利泰Agoracrite和菲狄阿斯的精神和天才有所领会。

只要念一下希罗多德[45]的著作,就知道五世纪上半期社会上对宗教还非常热心。希罗多德本人固然相信神明,十分虔诚,甚至不敢提到神圣的姓氏和某种传说,而且整个民族在敬神的礼拜中也极热烈、庄严,同当时埃斯库罗斯与平达罗斯的诗歌中所表现的一样。神明是活的,就在面前;大家看得见他们,好比十三世纪时的圣母和圣者。薛西斯的几个使节被斯巴达人杀害以后,他们的脏腑变为不祥之物;因为这桩凶杀案得罪了一个死者,阿伽门农Agamemnon手下的光荣的使节,斯巴达人崇拜的英雄塔西皮奥斯。为了平息他的怒气,城中两个有钱的贵族出发到亚洲去向薛西斯自首,愿意抵罪。波斯人侵入希腊的时候,所有的城邦都乞求神示;神示吩咐雅典人向他们的女婿求救;他们想起始祖厄瑞克透斯的女儿奥利赛曾被波瑞阿斯抢走,便在伊利萨斯河边为波瑞阿斯[46]修一所小庙。德尔斐的神声称他自己会抵抗,于是霹雳打在蛮子身上,岩石滚下来把他们压死,同时,帕拉斯·普罗诺阿神庙中人声鼎沸,只听见喊杀之声;当地两个身材奇大的英雄,菲拉科斯和奥多奴斯把惊惶失措的波斯人全部逐走。萨拉米斯战役之前,雅典人从爱琴岛上运来几座埃莱乌西斯神像帮他们打仗。战役进行的时节,埃莱乌西斯附近的旅客看见尘埃蔽天,听到神秘的伊阿科斯出发去援助希腊人的声音。战役结束以后,他们把三条俘虏的船献神,其中一条献给埃阿斯;他们在战利品中提出一笔钱给德尔斐岛造一座十二戈台[合六公尺]高的像。公众崇拜神明的表现不胜枚举;萨拉米斯战争以后五十年,民间的信仰还很热烈。普卢塔克Plutarque说,狄奥皮塞斯“颁布法令,要公众揭发否认神明或者对天上的现象教授新学说的人”。因为亵渎神明,阿斯帕西娅Aspasia、阿那克萨哥拉、欧里庇得斯,都受到惊扰或控告,亚西比德Alcibiade[47]是雅典的将军和政治家,苏格拉底的门弟子,被控毁坏赫尔墨斯神像,终于逃出雅典,流亡期间一度走近本邦边境,险被绑回处刑。被判死刑,苏格拉底被处死刑;他们的罪名有的是虚构的,有的是事实。对于嘲笑神秘事物或破坏神道观念的人,群众的义愤非常激烈。当然,我们在这些细节中除了看到古老的信仰历久不衰以外,同时也看到自由思想的诞生。在伯里克利周围,正如在梅迪契Medicis[意大利十五至十六世纪佛罗伦斯的统治家族]周围,有一小群哲学家和穷根究底的推理家;菲狄阿斯和后世的米开朗琪罗一样,就在这个小圈子内。但在两个时代中,传统与传说仍旧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支配一般人的想象与行事。因为脑子里都是五光十色的形体,即使听了哲学家的议论而有所波动,对他心目中的神明的形象也只有澄清和扩大的作用。新的智慧并不毁灭宗教而是表达宗教,恢复宗教的本质,使人对于自然界的威力回复到诗的观点。初期的物理学家尽管对宇宙做过一番海阔天空的猜测,世界照旧很生动,反而更庄严;菲狄阿斯也许就是听见了阿那克萨哥拉的“睿智”[48]学说,才有创造他的朱庇特、巴拉斯、阿弗洛狄特诸神像的意境,而像希腊人所说的,表现出神的庄严。

要有神明的观念,必须在传说中面目分明的神身上辨别出一些产生神的永恒、普遍与巨大的力。只看见神的形象,而不能在光明闪烁的境界中窥见形象所象征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那就不过是一个狭隘、枯燥的偶像崇拜者。那种力量,西蒙和伯里克利时代[五世纪]的人还能看到。最近,各种神话的比较研究指出,与印度神话有亲属关系的希腊神话,原先只表现自然界各种力量的活动,后来由语言逐渐把物质的元素与现象,把它们千变万化的面目,把它们的生殖力,把它们的美,变做了神。多神教的来源是人看到生生不灭,生育万物的大自然以后产生的感觉,这个感觉是永远存在的。每样东西都有神的意味,人会与万物交谈;在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人往往呼召万物,以万物为与他共同指挥人生大合唱的神灵。菲罗克特特斯出发[征伐特洛亚]之前,向“流动的水仙,海水冲击巉岩的洪亮的声音”告别,说道:“波涛环绕的莱姆诺斯土地,再会了;但愿你把我一路顺风送走,送到运命派我去的地方。”钉在山崖上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e[英文作Prometheus]向天上地下的一切伟大的生灵呼吁,说道:“噢!神明的空气,迅速的呼吸[风],河流的泉源,海浪的无边的微笑;噢,土地!万物的母亲;洞烛一切的日球,我向你们呼吁!你们看,我身为神明,被诸神折磨得好苦!”[49]这些原始的隐喻本是宗教的根源,观众只要让情感自由活动,就仍旧会想到这种隐喻。在埃斯库罗斯的一个散失的剧本中,阿弗洛狄特说:“明净的天空喜欢钻入大地,爱神以大地为妻;产生万物的天上降下的雨使大地受孕,然后大地给凡人生产牲畜饲料和得墨忒耳[农业之神]的谷物。”要了解这种语言,只消离开我们建造的市镇和行列整齐的庄稼;只要独自走到冈峦起伏的海滨,完全浸在原封未动的自然界的景色中间,你就会和自然界交谈,会觉得自然界有声有色,和人的相貌一样;狰狞的静止的山会变做秃顶的巨人或蹲伏的妖怪,跳跃发亮的水好比快活、唠叨、疯疯癫癫的家伙;静悄悄的巨松像古板的处女。等到你望着碧蓝的南海,光辉四射,装扮得像参加盛会一般,如埃斯库罗斯所说的堆着无边的笑容,那时你被醉人心脾的美包围了,浸透了,想表达这个美感,便自然而然提到生自浪花的女神的名字[阿弗洛狄特即维纳斯],跨出波涛,使凡人和神明都为之神摇魄**的女神的名字。[从水中诞生的阿弗洛狄特令人想起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洛神”。]

一个民族只要能在自然景物中感觉到神妙的生命,就不难辨别产生神的自然背景。传说把自然背景表现为面目分明的人,但在雕像艺术的鼎盛时期,自然背景还清清楚楚在人的形象之下映现出来。有些神明,特别是流水、树林、山脉的神,他们的背景始终一见便明。那伊阿得斯[泉水与河流的女神]或奥雷阿特[山神]的确是一个年轻姑娘,像在奥林匹亚神庙的方龛上坐在岩石上头的那一个;[50]至少形象的幻想和雕塑的幻想把她这样表现的;但你一提到她的名字,自会发觉静寂的森林的庄严神秘,或者飞涌的泉水的清新无比的气息。在希腊人的圣经,荷马的诗歌中,尤利斯掉在海里,游泳两天以后,到了“一条秀美的河流出口的地方,他对河流说:‘大王,不管你是谁,容我向你告禀;我躲过波塞冬[海神]的愤怒,逃出大海,向你热诚呼吁……大王,求你怜悯,我能向你祈求就是我的荣幸。’他这样说着,河流果然平静下来,止住浪潮,在尤利斯面前停着不动,在出口的地方把他接进去了”。这儿的神显然不是一个躲在岩穴中的满面胡子的人物,而是河流本身,而是和平而好客的流水。又如对阿喀琉斯发威的河流:“克桑斯[小亚细亚南部的河]一边说着一边向他[阿喀琉斯]猛扑过来,逞着疯狂的怒气响成一片,挟着水沫、鲜血和死尸。从宙斯那儿来的耀眼的水波一跃而起,抓住珀琉斯的儿子[阿喀琉斯]……于是赫菲斯托斯[火神与金属之神]把他鲜明的火焰向河流喷射,榆树烧起来了,还有杨树,还有垂柳,莲花也烧起来了。还有密布在美丽的河边的菖蒲、扁柏;鳗鲤和鱼类,被赫菲斯托斯滚热的呼吸逼得四散奔逃,或者在漩涡中下沉,便是河流也感到筋疲力尽,叫道:‘赫菲斯托斯!没有一个神能跟你抵敌。算了吧。’他说着,浑身火热,明净的水都在沸腾。”六个世纪以后,亚历山大在希达斯派斯河[今印度杰赫勒姆河]上登舟,站在船首向希达斯派斯河,向另外一条姊妹河,向两河汇合而他也要经过的印度河奠酒致祭。对于一个简单而健全的心灵,一条河,尤其陌生的河,就是一种神力;人看见河就觉得是一个永恒的、永远在活动的生灵,有时保育万物,有时毁灭万物,有无数的形状与面貌,滔滔无尽而有规律的流水使人体会到一种平静、雄伟、庄严、超人的生命,即使到了艺术衰微的时期,在代表尼罗河和台伯河的塑像上面,古代雕塑家还记得原始的印象;雕像的宽阔的上身、平静的姿态、茫然的眼神,表明艺术家仍然想借人体来表达江河的浩**,水流的平匀与超然物外的意境。

有些场合,单是神的名字就透露出他的本质。“赫斯提”的意思是厨灶,家庭生活的中心,因此赫斯提女神永远离不开圣洁的火焰。“得墨忒耳”的意思是哺育万物的土地;崇拜她的形容词称她为黑色的、深沉的、地下的、幼小生物的保姆,送果子的女人,绿化使者。在荷马的诗篇中,太阳不是阿波罗而是另外一个女神,后来因为阿波罗是光明之神,才与太阳神合而为一。许多其他的神,如四季之神霍雷、正直之神提赛、报复之神涅墨西斯,在崇拜者心中都是意义与名字同时出现的。试以爱神厄洛斯为例,就可说明希腊人的聪明活泼的头脑,怎样把对于某一个神的崇拜和对于一种自然力的猜测结合在同一情绪之内。索福克勒斯说:“爱神,你是不可战胜的,你投向权势,投向财富,你住在少女的娇嫩的面颊上;你飞渡海洋,你也走进简陋茅屋;不朽的神明也罢,生命短促的凡人也罢,没有一个能躲开你。”时期再晚一些,《宴会》[51]中的许多宾客对爱神的名字有不同的解释,使这个神的性质又有许多变化。有些人认为既然爱情的意义是同情与协和,爱神应当是最普遍的神,并且正如赫西奥德所说的,是世界上一切秩序、一切和谐的创造者。另外一些人认为,爱神在诸神中最年轻的,因为老年排斥爱情;爱情也最娇弱的,因为他的行动与休息都在最温柔的东西之上,在人的心上,而且只在一些温柔的心上;他的本质是由微妙的**组成的,因为他出入于人的心灵而不给人发觉;他的皮色像鲜花一般,因为他是在芬芳中与花丛中生活的。还有人说,爱情既是欲望,就是说有所不足,所以爱神是贫穷之子,又瘦又脏,没有鞋子,睡在露天,但是爱美,所以他大胆、活跃、勤谨、有恒、胸怀旷达。可见在柏拉图手中,神话有了新生命,化出许多形状。(柏拉图关于爱的解释极有意义,也极风趣。)在阿里斯托芬笔下,天上的云变做几乎逼真的神。赫西奥德在《诸神谱系》中把神明和自然元素有意无意地混为一谈[52],说“在哺育万物的大地之上有三万守护神”;最早的物理学家兼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生于湿,又说万物之中皆有神;如果我们注意这些说数,就能懂得支持希腊宗教的深厚的意识,懂得希腊人在神明的形象之下猜到自然界无穷的威力的时候,自有一种激动、赞叹和虔敬的心情。

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神与实物合为一体的程度一律相等。有些神,而且正是最通俗的神,经过传说竭力加工,已经脱离实物而成为面目鲜明的人物。希腊神明的世界有如夏末秋初的橄榄树。按照枝条的地位和高低,果实的成熟早晚不一;一部分果实刚刚长出来,只有一个饱满的雌蕊,与果树密切相连;另一部分果子已经成熟,但还留在枝上;还有一些,结构全部完成,已经掉在地下,要留神细看才能认出原来的花梗。希腊的奥林波斯便是这个情形;人把自然力拟人化的变形的程度各有不同,在某些神身上自然力的特征还盖住个人的面貌;有些神是两个面貌同样显著,还有一些神已经变为人,和自然力的联系只有几根线索,有时只有一线相连,而且还不易辨认。可是究竟还相连。宙斯在《伊利亚特》中是个傲慢的族长,在《普罗米修斯》中是个篡位而专制的国王,可是许多特点表明他始终不失本来面目,始终是下雨和轰雷闪电的天;关于宙斯的通行的形容词,古老的成语,都指出他原来的性质,比如说“宙斯降下河流”“宙斯下雨”等等。在克里特岛上,宙斯这一字的意思是白昼;后来恩尼乌斯[三至二世纪之间]在罗马说他是“那个灼热的白光,大家称之为朱庇特”。我们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看到,在农夫、平民、头脑简单而老派的人心目中,宙斯始终是“灌溉田地,叫庄稼生长”的神。哲人学派[亦有译做诡辩派]的学者告诉他们并没有什么宙斯,他们听了奇怪,问道:“那么打雷和下雨的是谁呢?”宙斯曾经雷劈泰坦,雷劈长着一百个龙头,口吐黑焰的堤丰;他们生自地下,像蛇一般纠结在一起,侵犯天空[53]。宙斯住在群山顶上,高与天接,云雾所聚、霹雳轰击的地方;他是奥林波斯山上的宙斯,也是伊索姆山上的宙斯,也是海米托斯山上的宙斯。事实上他和所有的神一样有多重性,凡是人特别感觉到他存在的地方,凡是在天边认出他的面目,奉他为神而祭献的各个城邦,以至于各个家庭,都有他。泰克曼斯[神话中的女英雄]说:“我用你家里的宙斯的名义恳求你。”要正确理解希腊人的宗教情绪,必须设想某一部族所住的一个山谷、海岸,整个原始的风景;那个部族觉得是神灵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天空,一般的土地,而是他的群山环绕的天空,而是他所居住的土地,他生活其中的树林溪水;他有他的宙斯,他的波塞冬Poseidon,他的埃雷Here[司婚姻的女神],他的阿波罗,正如他有他的森林与河流的仙女一样。罗马的宗教把原始精神保留特别完整,卡米耶[四世纪]说过:“这个城里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宗教的痕迹,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神。”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一个人物说:“我不怕你国内的神,我对他们没有义务。”严格说来,希腊的神是地方性的[54];因为从本源上看,神就是这块地方;所以在希腊人心目中,他所属的城邦是神圣的,所有的神和他的城邦是一体。他出门回来向城邦致敬,绝非一种富于诗意的仪式像服尔德悲剧中所写的坦克累特;也不仅仅像现代人这样因为重见熟悉的东西,因为回到故居而感到高兴;他的海滩、他的山岭,环绕在他部族四周的城墙,路旁保存着本邦创始英雄的骸骨和神灵的坟墓,他周围的一切,对他都等于一所神庙。阿伽门农说:“阿哥斯以及本地所有的神,我首先向你们致敬,是你们帮助我回家的,也是你们帮助我向普里阿摩斯[特洛亚的国王]的城报了仇的。”我们越仔细观察,越觉得他们的情绪严肃,他们的宗教言之成理,他们的敬神极有根据;只是到后来,在轻浮与颓废的时代,希腊人才变为偶像崇拜者。他们说:“我们所以用人的形象来代表神,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人更美的形体。”但在生动的形体之外,他们还隐隐约约窥见统治人心、统治宇宙的普遍的威力。

我们不妨从他们的迎神赛会中挑出一个,例如庆祝雅典娜的大会,分析一下雅典人杂在庄严的行列中去瞻仰他的神明的时候,有些什么思想、什么情绪。时期是九月初。接连三天,全邦的人都去看竞技;先是在奥迪翁[55],有场面豪华的舞蹈,有荷马诗歌的朗诵,有歌唱比赛,七弦竖琴比赛,有**的青年舞蹈队跳毕利克舞,有穿衣服的合唱队列成圆周唱酒神颂歌;接着田径场上举行各种**竞赛,有男子的和儿童的角斗、拳击、扭殴、五项运动,**或武装的人的单程赛跑、双程赛跑、火炬赛跑,又有赛马,有驾两匹马的和四匹马的赛车,有普通车比赛、战车比赛,上面两人,一个中途跳下,在车后奔跑,然后又跃上车去。诗人平达罗斯说:“神明都喜爱竞技。”所以敬神最好是请他们看竞技。第四天开始游行,巴台农的楣带雕塑还给我们留下一个游行的场面。领队是高级的祭司,经过挑选的最美的老人、世家的处女,手捧祭品的加盟城邦的代表团,然后是客民捧着金银镂刻的杯盘器皿,运动员或步行,或骑马,或驾车,然后是一长串行祭礼的人和做祭礼的牺牲;最后是盛装华服的民众。港口中的“圣舟”同时发出,桅上挂起帕拉斯的帆,那是养在厄瑞克透斯神庙里的年轻姑娘专诚为帕拉斯绣起来的。“圣舟”从陶器区[56]驶往埃莱乌西斯湾绕一个圈子,沿着卫城的东面与北面航行,靠近阿勒山冈[雅典大法庭所在地]停下,卸下桅上的帆,捧去献给雅典娜。游行的队伍也在这里跨上一百尺长[三十二公尺],七十尺宽[二十四公尺强]的云石大梯,直达卫城大门,叫做山门。正如比萨[意大利名城]老城的一角被大教堂、斜塔、先贤祠、浸礼堂挤满了一样,雅典城中那块陡峭的高地全部做祭神之用,只看见宗教建筑,大庙、小庙、巨型雕像、普通雕像。但那高地在四百尺[一二八公尺]的高度之上控制全区;天空衬托着庙堂的侧影,而在庙堂的转角与柱子之间,雅典人可以望见大半个阿提卡[地区——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四周的光山照着夏天的太阳,发亮的海嵌在岩石嶙峋的海岸中间,还有一切产生神明的巨大而永久的生灵,如彭泰利卡斯山和山上的神坛,远处的帕拉斯——雅典娜神像,海米托斯山和安希斯姆山,那儿巨大的宙斯像还显出打雷的天与高山峻岭的原始关系。

雅典人把圣舟上的帆一直送进厄瑞克透斯神庙。这是他们所有的神庙中最庄严的一所,藏着神圣的遗物,有从天上掉下的帕拉斯像,有阿提卡开国之王凯克洛普斯的坟墓(一切坟墓中最早的一座)和神圣的橄榄树[57]。在这儿,一切传说、一切仪式、一切神灵的名字,在头脑中引起一片隐隐约约的、境界壮阔的回忆,想起人类文明最初的奋斗和最早的阶段。在半明半暗的神话中,人窥见太古时代的水、火、土的斗争,有万物诞生就是斗争的结果;土地从水中浮起,有了生殖的力量,布满有益的植物和养育人的谷物树木;自然界的犷野的元素互相冲击,精神逐渐在混沌中抬头,居于主导地位,然后土地才宜于人类居住。始祖凯克洛普斯的象征是与他同名的蝉[58];大家认为蝉生于土,是纯粹雅典的虫,歌声美妙,身体微小,住的是干燥的山冈;老辈的雅典人把它的形象作为装饰品,插在头发上。凯克洛普斯的旁边是世界上第一个发明家,磨谷物成粉末的德利普托雷玛斯,他的父亲是狄奥洛斯,意思是两道犁沟,女儿叫做高提斯,意思是大麦。关于雅典的祖先厄瑞克透斯的传说,含义更深。初民幼稚的幻想把他的出身说得又天真又古怪,厄瑞克透斯的意义是肥沃的土地,他的几个女儿叫做“明朗的空气”“露水”“大露水”:这些名字说明原始的人懂得干旱的土地要靠夜里的潮气才能生产。祭礼中许多细节还有更进一步的说明。为厄瑞克透斯绣帆的姑娘叫做厄瑞福尔,递送露水的使者;她们夜里到阿弗洛狄特神庙附近的窟穴中走一遭,就是汲取露水的象征。开花的季节叫做“塞罗”,结果的季节叫做“卡波”,仍然是司农神的名称,一律受到崇拜。所有这些名字的意义都深深地印在雅典人的头脑中,使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本民族的历史。他相信他的奠基人和祖先的英灵在坟墓周围继续活着,继续保佑敬重他们坟墓的人;雅典人给他们送点心、蜜、酒,而在供奉祭品的时候,一眼之间便瞻前顾后,看到城邦的长时期的兴旺,心中的希望又把将来与过去连接在一起。

在古老的庙堂[厄瑞克透斯]中,帕拉斯还和厄瑞克透斯住在一处;伊克蒂诺斯建造的新庙[巴台农神庙]却专门供奉帕拉斯,庙内的一切都叙述她光荣的历史。雅典人对于她原始时代的情形已经不甚了了;精神面貌的发展湮没了她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但兴奋的心情自有它的悟性,而零星的传说,与她有关的形容词,从古以来的头衔,都令人想到她出生的那个遥远的时代,而她就是从那个遥远的时代中来的。大家知道,她是专打霹雳的天的女儿,就是宙斯的女儿,而且是他一个人生的[59];她在轰雷闪电、自然界大**的时节从宙斯的头里冲出来;赫利俄斯[太阳与光明之神]为之停止不前;大地和奥林波斯为之震撼;海浪大作;光芒四射的金雨降在地上。毫无问题,初民最早是把她作为霁色初开的境界崇拜的;大雷雨之后,他们突然看到洁白明净的天色,感到一股新鲜之气,不由得伏在地上膜拜;他们把她比做一个刚强的姑娘[60],称她为帕拉斯。但阿提卡的空气特别透明、灿烂、纯净,所以帕拉斯又成为雅典娜,意思是雅典女子。她早期的另一别号有一个叫做德利多日尼,是出生于水的意思,说明她是雨水所生或者令人想起波浪的闪光。还有一个痕迹指出她的来源:她眼睛青中带蓝,象征她的鸟是眼珠能在夜里放光的枭。她的面貌逐步确定,她的历史也逐渐增加。她出生时天摇地动的情景使她成为战神,全身带甲,威力无边,宙斯与造反的泰坦作战,她就在旁出力。因为是处女和纯洁的光明,所以她慢慢变为思想与智力的女神;她又号称为工艺之神,因为她发明艺术;号称骑士,因为她驯服了马;号称救苦救难之神,因为她能治病。神庙壁上记录着她所有的功德和勋绩。雅典人的目光从庙堂的山墙转移到一大片风景中去的时候,一刹那之间能同时看到宗教上两个互相印证的时代;而在极美的境界前面,两个时代在雅典人心中结合为一。他在南方的地平线上看到无边的大海,名叫波塞冬,他是蓝色的神明,拥抱着大地,撼动着大地,手臂抱着海岸和岛屿;而在巴台农西端的三角墙上,雅典人又看到海神波塞冬站在那里,挺着肌肉发达的胸脯,强壮的**的身体,做着赫然震怒的手势;他后面是安菲特里特[海的女神,波塞冬之妻],差不多**的阿弗洛狄特坐在萨拉萨身上,拉托内带着两个孩子[阿波罗与狄安娜],还有琉科忒亚、哈利罗西奥斯、欧里泰,那些女性与儿童的婀娜的形体,表现海水的妩媚、娇憨、活泼和永远的微笑。在同一块云石[雕塑]上面,胜利女神帕拉斯制服了波塞冬用铁耙从土中翻出来的马,把它们带给代表土地的神;那些神是阿提卡的奠基人西克罗普斯,始祖厄瑞克透斯,他的三个使贫瘠的土地滋润的女儿[61],美丽的泉水卡利罗埃和浓荫掩蔽的河流伊利萨斯[62]。雅典人看过了神明的形象,只消往下一瞥就能在高地[卫城]之下发现神明本身[河流、溪水、土地、海]。

但是没有一处没有帕拉斯的光彩。用不到思索,用不到学问,只消有诗人或艺术家的眼睛和心灵,就能辨别出这个女神和事物的关系:灿烂的天色中有她,辉煌的阳光中有她,轻灵纯净的空气中也有她。雅典人认为他们的创造力和民族精神的活跃,都得力于这个轻灵的空气;而帕拉斯就是地方特性与民族精神的代表;在密布橄榄树的田里,在种满五色缤纷的农作物的山坡上,在兵工厂冒烟和船舶云集的三个港口内,在城市通到海边的又长又坚固的夹墙[63]中,在美丽的城中,极目所及,没有一处不显出帕拉斯的天赋、灵敏和事业。就是帕拉斯所代表的民族天才使雅典有练身场、剧场、公民大会的会场、重修的纪念建筑与新建[指萨拉米斯战役以后]的屋宇,上上下下盖满了山冈;并且以其艺术、工业、赛会、发明、不屈不挠的勇气,雅典成为“全希腊的学校”,领土遍及整个地中海,所有的希腊民族都受雅典的影响。

那时[追述游行队伍]巴台农的大门打开了:在祭品、花冠、水瓶、甲胄、箭筒、银制的面具中间,巍峨的神像,本邦的守护神,童贞女,战无不胜的将军[帕拉斯——雅典娜],一动不动地站着,长枪靠在肩上,盾牌笔直地放在身边,右手托一个黄金与象牙雕的胜利之神,胸披黄金的胸甲,头戴紧窄的金盔,身穿色泽深浅不一的金袍;脸、手脚、臂膀的温和的象牙色调,被富丽堂皇的武器与服饰衬托得格外显著;宝石嵌成的明亮的眼睛在漆成彩色而光线柔和的圣堂中炯炯发光。当然,菲狄阿斯在想象帕拉斯的庄严恬静的表情时,的确体会到一种超人的力控制事物的进行,控制活跃的智慧的普遍的力;在雅典人心目中,活跃的智力原是本邦的精神所在。那时新派的物理学和哲学还不曾把精神与物质分离,认为思想是“最轻最纯粹的一种物质”,近乎微妙的以太,在世界上建立秩序,维持秩序[64];也许菲狄阿斯回想起这种学说,所以会产生一个比通俗的观念更高级的观念。爱琴神庙中的帕拉斯[属于较早的古风时代]已经很庄严,但菲狄阿斯的帕拉斯在表达永恒事物的庄严方面更进一步。我们走着迂回曲折的途径,从越来越逼近中心的圆周中把塑像艺术的全部源流观察过了;但供奉雕像的地方只剩一个空****的遗址,庄严的形体已经杳无踪影了[65]。

一九五八至五九年译一九六一年一月为聪儿重誊此份

*译者于本编手抄本卷首题有:“此为丹纳著《艺术哲学》第四编,全书已于一九五八~一九五九年间译竣,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尚未付排。因誊出此编给聪儿先读为快。”——编者注

[1]狄俄斯库里(兄弟)又称卡斯托耳与波吕丢刻斯,是宙斯和利达生的双生子,后来在天上成为双女宫(亦称双子星座)。

[2]776年举行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每四年一届。古希腊无纪年制度,即以每届奥林匹克作为纪年标准,称为“第×奥林匹克”。近世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始于1894年,丹纳已下世。

[3]前三人为七世纪诗人或音乐家,奥林波斯为时更早,是八世纪人。

[4]750年以后,希腊城邦除斯巴达外,国王都已消灭,成为贵族统治的共和邦。

[5]德尔萨特、维阿多太太都是法国十九世纪有名的歌唱家;拉歇尔小姐是悲剧演员。鲁日·特·李尔是《马赛曲》的作者。

[6]参看梅里美著《高龙巴》。

[7]见希罗多德著作第六卷第六十九章。——原注

[8]这是希腊人在舞台上跳的三种舞蹈之一,特色为庄严典雅,平时只在悲剧中表演。

[9]卢奇安说过:“从前唱歌的人都兼舞蹈。”——原注

[10]希腊人称为“非利的斯”,意思是朋友会。——原注

[11]西奥斯的西莫尼德斯[六至五世纪时的抒情诗人]平日就住在排练厅内,靠近阿波罗神庙。——原注

[12]队长原文是coryphé,亦可译做领唱人,在古希腊合唱队中主要是带头唱出正确的音,使全队有所遵循,并维持合唱队的节拍;与近代领唱人的作用不同。本文中凡提到希腊的合唱队队长或领唱人,都应当这样理解。

[13]塔盖利阿节为爱奥尼亚族敬阿波罗和阿尔特米斯女神(等于罗马人的狄安娜)的节会,于五月底六月初在雅典举行。

[14]七世纪末至六世纪初,雅典为了争夺海上贸易,与邻邦战争频繁,屡次战败;雅典港外的萨拉米斯岛亦陷美加拉邦之手。当政的贵族委曲求全,不准人民提议收复失地。梭伦是主战派,倡导为本邦雪耻复仇,卒将萨拉米斯岛夺回,推翻雅典的贵族派被选为执政。为希腊史上有名的政治家与立法者。

[15]赫尔墨斯在罗马人是称为“迈尔居”,专为神明跑腿送信,故他的帽子有象征传令官的意义。

[16]迪穆里埃(1739~1823,法国将军)于1792年11月在比利时境内击败奥军,攻下耶马普时唱的是《马赛曲》。作者误为《开拔曲》。《开拔曲》是1794年希尼埃为纪念攻下巴士底狱五周年所作。

[17]例如“基姆诺班提斯”(Gymnopedies)。[按此系斯巴达敬阿波罗神的赛会,每年举行,男人与儿童都**参加。]——原注

[18]此为表演“基督受难”的宗教剧,在中古时代包括歌唱、叙事、表演,间或有音乐穿插。与十七世纪后的基督受难曲完全不同。

[19]阿尔克曼为七世纪时诗人,合唱诗创制人之一。斯特西科罗斯是六世纪时的抒情诗人。

[20]巴赫以福音书为题材作为圣乐(Oratorio是以独唱为主,由大风琴或乐队伴奏的宗教音乐)。指按约翰福音、马太福音、路加福音等所作的“基督受难”和“耶稣降生”等乐曲。海顿的“耶稣七言”最初是纯用乐队演奏的宗教音乐,后来又写成合唱。“七言”是耶稣上十字架以前回答门徒的七句话,散见于各福音书。

[21]诗人阿尔赛就在诗中描写他自己的家。——原注

[22]意大利十七世纪时盛行一种假面喜剧(ediadell'arte),演员穿古装、戴假面,台词可由演员自由发挥。

[23]见《毕提克》第四,《伊斯米克》第五。[前者是平达罗斯为毕提克庆祝会作的短诗集,后者是平达罗斯为伊斯米克庆祝会作的短诗集。]——原注

[24]马其顿王的第九个女儿彼厄利提斯,常常被用做文艺之神的代名词,即所谓谬司。这里所谓彼厄利提斯的声音是指美妙的歌唱。

[25]神话中关于堤丰(Typhon)的说法有好几种:古代埃及人说他是代表罪恶、黑暗、不育之神,长着一百个头,住在地狱的最深处,那地方叫做塔塔尔。希腊神话说“堤丰”是泰坦(Titan)之一,被宙斯锁在埃特纳山下,口吐火焰。作者在此所引的希腊诗,把以上几种说法混合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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