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尼亚带着疑问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这样倒好些啊,加尼亚。再说,事情也已经完结了。”普季岑喃喃地说,然后退到一旁,坐在桌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铅笔字的小纸,开始仔细地观看。加尼亚愁眉苦脸,很不安地站在那里,等待家庭战争的爆发。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向公爵道歉。
“如果一切都已经完结,那么,伊万·彼得洛维奇的话当然是对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加尼亚,请你不要皱眉,也不必生气。你自己不愿意说的事情,我绝不来问你。我告诉你,我已经完全认命了。请你不必担心。”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工作,似乎真的心平气和。加尼亚感到很惊讶,但很警惕地不发一言,眼睛盯着母亲,等候她表示得更明白些。家庭间的口角已经使他受过很大的苦头了。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他的警惕心情,便苦笑着补充说:“你还在那里疑惑,不相信我。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像以前那样抹着眼泪哀求你,至少我是如此。我的全部愿望就是要使你得到幸福,你也知道这一点。我认命了。不过,无论我们今后是住在一起还是分居,我的心永远不会离开你。当然,我只能替自己负责,你可不能对你妹妹也做同样的要求……”
“唉,又是她!”加尼亚喊道,带着讥讽和愤恨的样子望着妹妹,“妈妈!我还要向您发以前的誓:只要我在这里,只要我活在世上,永远没有人敢怠慢您。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跨进咱家的门槛,我就一定要求她对您表示最大的尊敬……”
加尼亚很高兴,他差不多用一种和解和挚爱的表情望着自己的母亲。
“加尼亚,你要知道,我一点也不替自己担心。这些日子我着急,我痛苦,都不是为了自己。听说你们今天要决定一切啦,怎样决定呢?”
“今天晚上,她答应在自己家里宣布是否同意。”加尼亚回答说。
“我们几乎有三个礼拜避免谈论这件事情,这样做比较好。现在,当做最后决定的时候,我只想问一件事情:你既然并不爱她,她怎么会接受你,甚至把照片送给你呢?难道你能把这样一个……这样一个……”
“这样一个富有经验的女人,是不是?”
“我并不想那么说。难道你会这样高明地瞒住她吗?”
在这个问题里,她忽然出现一种异常恼怒的调子。加尼亚站在那里,寻思了一会儿。他带着很明显的讥笑神情,说:
“妈妈,您又感情冲动,不能控制自己了。我们总是这样开始,越闹越厉害。您不是说了吗?您绝不会再盘问我,绝不再责备我,但是现在又开始了!我们最好不必再谈啦,真的,我们不必再谈啦。至少说,您是想要……在任何情况下,我也永远不离开您。如果换一个人,至少是从这样一个妹妹身边跑开的——您瞧,她现在是怎样看着我呀!我们的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已经觉得十分高兴……您怎么会知道我欺骗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呢?至于瓦里娅,那就随她的便吧。够了。现在完全够了!”
加尼亚越说越兴奋,无目的地在屋内踱起步来。这样的谈话立刻触到了每个家庭成员的伤痕。
“我说过,如果她进咱家,我就离开这里,我说得出做得到!”瓦里娅说。
“由于固执的脾气!”加尼亚喊道,“你不肯出嫁,也是由于固执的脾气!你为什么对我哼鼻子?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我才不管你这一套呢。随你的便——哪怕现在就实行你的愿望都可以。你真使我讨厌极了。怎么?公爵,您现在决定离开我们吗?”他在看见公爵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又对公爵喊道。
加尼亚的语调里已经表现出一种很深程度的恼怒,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几乎会为恼怒而沾沾自喜,会不可抑制地沉溺在恼怒中,不管结果如何,心里越来越感到痛快。公爵在门前转过身来,想顶撞加尼亚几句,但是,他看到侮辱他的人满脸病态,如果再加一点火,加尼亚就更受不了了,于是,他便转过身,默默地走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他从客厅里传出来的声音中听出,在他走以后,谈话变得更加激烈和公开了。
他穿过大厅,向前室走去,打算进入走廊,回到自己的屋子。当他走近通楼梯的正门时,他听到,而且注意到有人在门外拼命地拉门铃。但是,门铃大概坏了:它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公爵于是卸下门闩,把门打开了。他一看之下,惊讶得不由往后倒退了一步,甚至全身都哆嗦起来了。原来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由于见过她的照片,马上就认出来了。她一看到他,眼里就闪出恼恨的神情。她快步走进前室,用肩膀撞他,使他让开路。她一边脱下皮大衣,一边愤恨地说:“你既然懒得修理门铃,至少应该坐在前室里接待客人。你现在把我的皮大衣弄掉了,真是笨蛋!”
皮大衣真的掉在地板上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没有等公爵替她脱,她自己就脱下来,倒背着脸,连瞧也不瞧,便向他手里扔去,结果,公爵没有来得及接住。
“真应该把你开除。你快去通报吧!”
公爵想说句话,但是由于心慌意乱,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捧着从地板上捡起来的皮大衣,向客厅里走去。
“哼,现在又捧着皮大衣走了!你把我的皮大衣拿走干什么?哈哈哈!你是疯子吗?”
公爵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她。她笑的时候,他也随着笑,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当他给她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现在忽然满面绯红了。
“这真是个白痴,”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怒喊着,朝他跺脚,“喂,你往哪里去?你通报的时候,说什么人来啦?”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喃喃地说。
“你怎么认识我?”她迅速地问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快去通报吧……里面嚷叫什么?”
“他们在争吵呢。”公爵回答说,然后就向客厅走去了。
他正在紧要关头走了进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已经准备完全忘掉她那套“一切认命”的哲学了。她是拥护瓦里娅的。普季岑已经抛弃那张写满铅笔字的小纸,也站在瓦里娅的身旁。瓦里娅自己更不胆怯,她不是那种胆小的姑娘。但是,哥哥的话越来越粗鲁,越来越无可忍耐了。在这种情形下,她照例不再张口,只是带着讥笑的神情,默默地看着哥哥,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她心里知道,采取这种战术,可以把哥哥逼到最后的境地。就在这时,公爵跨进屋内,宣布道: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来了!”
[8]瓦里娅,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小名。
[9]法文:亲爱的巴比特。“巴比特”是“瓦尔瓦拉”这个名字的法国化昵称。
[10]法文:预先警告。
[11]法文:我的丈夫弄错了。
[12]法文:弄错了。
[13]法文:事情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