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听着,开始有些不信任的样子。
“我迷恋上了您的母亲,当时她还没结婚,是我的好友的未婚妻。公爵发觉以后,受到极大的打击。在一天早晨七点钟的时候,他跑来唤醒我。我很惊讶地穿上衣服。双方都沉默着。我明白了一切。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支手枪,中间隔着一块手绢。没有证人。在五分钟以后,我们就要互相送终,何必用证人呢?我们装好子弹,铺好手绢,站在那里,用手枪互相对准对方的心坎,互相望着对方的脸。忽然,我们俩的眼泪像泉水似的涌出来,手也哆嗦了。两个人,两个人同时这样!当然,我们就互相拥抱,互相宽容了。公爵喊:‘她是你的!’我也喊:‘她是你的!’一句话……一句话……您是到我家来住……来住的吗?”
“是的,也许住一些时候。”公爵说,似乎有点口吃。
“公爵,我妈请您去一趟。”科利亚从门外伸进头来,喊道。公爵站起来想走,但是,将军把右手放在他的肩头,用和善的态度使他又坐到沙发上去。
“我以令尊知己的身份,先警告您一声,”将军说,“您自己看得见,我为了悲剧性的灾难,受着极大的痛苦。但是没有经过审判,没有经过审判!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个少有的女人;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我的女儿,是一个少有的姑娘!我们因为条件不好而出租寓所——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没落!……我原来是可以做到总督的人!……但是,我们永远欢迎您。不过,我家里还是发生了一出悲剧!”
公爵带着疑问的神情和极大的好奇心望着他。
“现在正筹备一件婚事,一件稀有的婚事。女方是个暗娼,男方是个可以做侍从官的青年。他们要把这个女人领进我家来,而我家还有我的女儿和我的妻子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休想进来!我要躺在门槛上,让她跨过我的身体!……我现在差不多不和加尼亚说话,甚至避免和他见面。我特地警告您。您既然住在我们家里,您总会看见的。但是,您是我朋友的儿子,我有权利希望……”
“公爵,劳您驾,请您到我的客厅里来一趟。”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亲自到门口来招呼公爵。
“你想想看,亲爱的,”将军喊,“原来公爵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责备的神情向将军看了一眼,又用试探的眼光看着公爵,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公爵跟着她走了。但是,他们刚刚走进客厅,坐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要匆忙地开始低声向公爵讲话的时候,将军忽然自动地进了客厅。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不作声了,她显然带着懊恼的样子,俯身从事编织。将军也许看出夫人的懊恼,但是他仍然兴高采烈,精神百倍。
“我的朋友的儿子!”他朝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喊道,“真是不期而遇!我早就不想这桩事了。但是,亲爱的,你难道不记得已故的尼古拉·里伏维奇了吗?你在特维尔……不是遇见过他吗?”
“我不记得尼古拉·里伏维奇了。他是令尊大人吗?”她问公爵。
“是先父。不过,他好像不是在特维尔死的,而是在伊丽莎白格勒死的,”公爵很畏缩地对将军说,“我是从帕夫利谢夫那里听到的……”
“是在特维尔,”将军肯定地说,“他是在故去以前甚至是在发病以前,调到特维尔去的。您那时岁数太小,不记得调动和转移的情况。帕夫利谢夫虽然是个极好的人,也是会记错的。”
“您也认识帕夫利谢夫吗?”
“他是一个极少见的人,不过,我是亲眼看到令尊大人去世的。我曾经站在他的床前,祝福他永恒地休息……”
“先父是在候审的时候死去的,”公爵又说,“虽然我始终弄不清他犯了什么罪,他是死在医院里的。”
“啊,这是关于列兵科尔帕科夫那个案件,毫无疑问,公爵是可以被判无罪的。”
“是吗?您确实知道吗?”公爵显露出特别好奇的样子问道。
“当然了!”将军喊道,“法庭没有判决,就解散了。那是一桩难断的公案!也可以说是一桩神秘的案件。连长拉里奥诺夫中尉病得很重,公爵奉派暂时代理他的职务。好!列兵科尔帕科夫偷窃同伴的制靴皮子,换酒喝了。好!公爵当着军曹和伍长的面(这点要注意)把科尔帕科夫责骂了一顿,还说要打他。好好!科尔帕科夫走入营房,躺在铺板上,过了一刻钟就死了。好极了!但是,这是一桩意外的、很棘手的案件。不管怎样,大家把科尔帕科夫埋葬了。公爵做了报告,然后就将科尔帕科夫的名字从名册上勾去了。似乎没有比这再好的了吧?但是,整整过了半年,在全旅检阅的时候,列兵科尔帕科夫竟像没事人似的,在同师同旅的诺沃泽姆梁斯基步兵团第二营第三连内出现了!”
“怎么?”公爵惊讶得失声喊叫起来。
“不是这样,弄错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对公爵说,几乎带着烦恼的样子看着公爵,“Morompe[11]。”
“但是,亲爱的,setrompe[12],这是容易说的,可是,你自己解决一下这样的公案吧!当时,大家全没了办法。我首先会说qu'orompe[13]。但是,不幸得很,我是亲眼看见,而且亲自参加委员会的。所有对质的人都证明他就是那个列兵科尔帕科夫,就是半年前大家用普通仪式,敲着军鼓送葬的那个列兵。这实在是罕见的、几乎不可能的事件,我同意这一层,不过……”
“爸爸,给您准备好饭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进屋来说。
“啊,这好极了,这妙极了!我饿得很……但是,这也可以说是心理在作怪……”
“汤又要凉了。”瓦里娅不耐烦地说。
“就来,就来,”将军一边走出房间,一边喃喃地说,“而且,无论怎样调查也……”大家听到他在走廊里还这样叨念着。
“您如果在我们这里住下来的话,对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要多多原谅,”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公爵说,“不过,他也不会怎样打扰您,他是单独一个人吃饭的。您要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自己的……特别的性格,有些人也许比我们平常所注目的那些人还要特别些。我有一件事情要求您:如果我的丈夫请您交付房租,您就对他说已经交给我了。当然,您就是付给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也会记在您的账上,我只是为了怕弄错了才请求您……这是什么,瓦里娅?”
瓦里娅回到屋内,把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默默地递给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带着惧怕的样子,后来又带着非常痛苦的感觉,对照片观看了一会儿。最后,她带着疑问的神情望着瓦里娅。
“这是她今天亲自送给他的,”瓦里娅说,“今天晚上一切都要解决了。”
“今天晚上!”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好像绝望了似的,低声重复说,“怎么样?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一点悬念,也没有什么希望了。这张照片表明了一切……这是他自己给你看的吗?”她惊讶地补充了一句。
“您知道,我们几乎整个月内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些话都是普季岑对我说的,照片就扔在桌旁的地板上,我捡起来了。”
“公爵,”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对他说,“我想问您(我就为了这件事才请您到这里来),您是不是早就认识我的儿子?他说,好像您是今天才从什么地方来到的,是吗?”
公爵于是把自己的事情删去了一大半,简略地述说一番。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倾听着。
“我现在问您,不是想探听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什么事情,”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对于这一点,您不要误会。如果他有什么事不肯直接对我说,我也不愿意背地去打听。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刚才加尼亚在您面前,还有您走了以后,我问起您来的时候,他老是回答我说:‘他全知道,不必和他客气!’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我想知道在什么程度上……”
加尼亚和普季岑突然走了进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不出声了。公爵仍旧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而瓦里娅退到一旁去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放在极明显的地方,就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面前的工作桌上。加尼亚一看见这照片,就皱紧眉毛,很苦恼地把它从桌上拿起来,扔到摆在屋子另一端的他的书桌上去了。
“加尼亚,今天吗?”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忽然问。
“什么今天?”加尼亚吃了一惊,忽然攻击起公爵来了,“啊,我明白啦,您又挑拨是非了!……您这到底算是什么毛病啊?您不会忍一会儿吗?我的大老爷,您要看明白……”
“这是我的错,加尼亚,和别人不相干。”普季岑插嘴说。